《天發神讖碑》是三國時代吳未天璽元年(276年)刻立的碑,亦稱《吳紀功碑》。三國吳人張勃在他的《吳錄》記載這碑是名重當時的皇象所書,但因沒有別的佐證,文獻仍標記為傳皇象所書,屬篆書。秦代的篆書大多數用筆圓,不單起筆圓,收筆圓,轉接的地方也圓。
《神讖》的書法是方筆的篆書,它書風雄偉古樸,字形方正,筆畫如斬釘截鐵,是方筆篆書的極品,一向都被書家推崇。清翁方綱引明王世貞謂,吳天璽《紀功碑》挑拔平硬。清張廷濟又評說:吳天璽《紀功碑》雄奇變化,沉着痛快,如折古刀,如斷古釵,為兩漢來不可無一,不能有二之第一佳跡。康有為又讚譽《天發神讖》奇偉驚世。
承繼漢代篆隸
北京故宮博物館在館藏《天發神讖碑》宋拓本的說明解析說:「書碑者以隸書筆法寫篆,起筆處極方且重,轉折處外方内圓,下垂處中鋒收筆呈懸針狀,棱角分明,……」漢代書家輩出,隸書的發展多姿多彩,處於三國吳末的書家受漢隸的影嚮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東漢碑刻盛行,我們可以見到的隸書不少,相對來說漢代的篆書比較少見。漢代璽印當然有篆,但因字在方寸之內布局,很難想見平時書寫的本來面目。碑刻由書法家直接在石上書丹,是保存當時書法的好媒界。幸好我們在一些隸碑的碑額上仍可見到漢篆的例子。以方筆來談,隸書用方筆的例子固然不少,用方筆的漢篆也有。我們在圖一舉出 I《神讖》的言字, II 隸書《鄭固碑》(158年)碑額的篆書漢字,和 III 隸書《張遷碑》(186年)的君字來作比較。
我們可以看到言字每一筆的起筆都用方筆。以橫畫前端來說,它的寫法就是先將筆按垂直向下切入,然後轉向水平寫出橫畫的本體。這種寫法又叫折刀頭法。圖一 IV 顯示這種方筆的橫和豎與及它們的行筆路線。這裡的言、漢、君那三個字的方筆都如出一轍。所以《神讖》的書法家無疑是融會了當時和前人的書法而寫出來的。他的方筆用的是隸書的方筆法,也是漢篆的方筆法。
獨立的起筆和收筆
單用折刀頭的筆法來寫《神讖》還是不夠的。圖二列出《神讖》的上、下、天、和業字來解釋。可以看出上、下和天字的橫畫左端都有一柄向左下伸出的短彎刀。這種形態是不可以用折刀頭的筆法來寫成的。筆者隨區建公先生(1886一1971)學書法的時候,見他用圖三 I 的圖解所示的方法來寫,即先寫一短弧「撇」( A),正如一柄短彎刀,撇出鋒之後再回筆寫橫畫的本體( B),横畫結尾部分則先按筆上揚,又回來按筆向右下出鋒( C)。這樣便寫成如( D)的橫畫。圖二 III 天字橫畫的前端更在橫畫的上方突起,清楚地顯出彎刀是從那位置下筆,寫出的短彎刀是完完整整的一筆。橫畫右端收筆時的短彎刀多較含蓄,但也有雄強抒展的,如圖二 IV 業字的第一根橫畫。
《神讖》的橫畫有時用回鋒收筆。圖三 II 的圖解顯示這樣的寫法,其中 E 是回鋒收筆,F 是 A、B、和E一起構成的橫畫。這樣的收筆比較含蓄,也較像折刀頭的筆法。圖二上下二字的橫畫便分別用圖三的 I 和 II 那兩種方法完成。所以,這些橫畫的起筆和收筆都是獨立的輔加筆畫。《神讖》的豎筆兩端也可以用輔加的起筆和收筆來寫。圖二上字豎畫的上端和下字豎畫的下端都有明顯的尖角向左右伸出。圖三 III 的圖解表示這種豎畫的寫法。圖四舉出吳熙載(1799-1870)臨《天發神讖碑》的元和天兩個字,其中長橫畫的起端都加上一柄短彎刀,而且都是完整的附加筆畫。
拉丁字母的字體中有具襯線的一類。圖五舉出拉丁字母喬治亞體的T字,它橫畫兩端和豎畫底都有襯線,這T字正好和《神讖》的下字一模一樣。拉丁文字體的襯線是一種修飾,當然是為了美觀而產生的,《神讖》獨立的起筆和收筆又何獨不然?沒有那些鋒利的尖角,這篇字便難免削弱了令人痛快的感受了。
出鋒的筆法
《神讖碑》另外一個令人注目的是出鋒的筆法。上面談的是橫畫起筆的短彎刀出鋒筆法,但這種筆法也見於絕大多數筆畫的末端。很多篆書如《泰山石刻》的都用回鋒收筆,使筆畫的末端給人圓厚的感覺,不論橫豎和豎筆引伸的垂腳都如此。《神讖碑》的垂腳則出鋒,使筆畫的末端如利刃出鞘。它們好像楷書的懸針法。垂腳懸針出鋒的篆書又稱倒薤篆。我們可以見到漢代一些碑額有倒薤篆的例子,如《華山廟碑》(165年)和《尹宙碑》(177年),它們垂腳細長(見圖六),用倒垂的薤草來形容是很恰當的。
《神讖》的書法也可歸入倒薤篆,但它的垂腳則自頂直衝而下(見圖二天字),筆鋒勁捷地飛出,勢不可當,與薤草不可同日而語。明王世貞說它挑拔平硬,張廷濟又說它如折古刀,是很妥貼的描述,用倒薤來比擬便與它雄强的書風不相配了。《神讖》出鋒的手法也不限於垂腳,它亦用於斜向的筆畫,甚至橫畫。斜筆的例見圖七的年字、武字和命字。橫畫例子見圖七的石字、吳字的口部、跟臯字的白部,它們最底的橫畫都用尖筆出鋒,而且向右伸了出去,非常明顯。這些出鋒的用筆結合了方筆的起筆正構成威儀不可犯的風格,正合康有為「奇偉驚世」的評語。
變化與筆意
中國書法發展至漢,是個大轉機。漢代的隸書是順應右手書寫的方便而發展出來的,它解除了篆書左右對稱的嚴格要求,開拓出一片廣潤的空間。我們可以看到隸書的結體多姿多彩,偏倚和執中各得所適,書法家寫起字來可以隨意所之。《神讖》的寫碑人承繼了這些書法的新傳統而表現在這篇字上。
上面舉出石字、吳字的口部、和臯字的白部的底橫出鋒而飛出方角之外,顯示出書法家寫時信筆揮灑,意到筆達,略無凝滯。這種自由自在的風格隨處可見。現又以天字為例再加以討論。現存的《神讖》拓本中有七個天字,它們都各有變化,不論彎刀的長短,頂橫與下部的距離,垂腳的長短和曲度,都各不相同。天字結構本來左右對稱,圖二所舉的天字沒有追求嚴格的對稱,字頂的橫畫左右兩端已有不同的處理,破了對稱的規限,四根垂腳更寫得長短參差,曲直粗細,隨意出之,使字生動活潑。
圖七的臯字是另一個破對稱的例子。它白部下面的豎筆本是對稱的中軸線,但它偏往左靠,而兩旁的斜筆則左短右長,使重心歸於中軸之上,底層十部的豎又回到中線,與白部頂的點看齊。是一個險而不失平衡的妙構,字又因險而更添韻味。《神讖》又吸收了隸書偏倚的取勢。上面舉出圖二天字的四根垂腳,左重右輕,左直右曲,都是偏倚的例子。另外圖七的命字和石字之中,它們口部的中軸線都沒有垂直,而是微傾向左地向下走的。這些偏倚的例子不勝枚舉。
書法講求筆意,意即意趣和意韻。筆是我們寫字的工具,包括操控使用這種工具而發展出來的技法。我們用毛筆可以寫出强弱方圓,藏鋒出鋒,或柔韌或强勁的筆畫,千變萬化。變化是意韻的必要條件,善用變化再求韻趣。清代人寫篆書,尤重筆意。筆意充沛的篆書又豈是清代人所獨有?《天發神讖碑》强弱相輝,方圓互濟,或直立而威懾四方,或側倚而顧盼生姿,抑揚頓挫,韻趣十足,使人百看不厭。
近日筆者應美京華盛頓一個藝術社的邀請講解篆書,便在歷代篆書的典範之中找尋資料,其中當然少不了《天發神讖碑》,這碑的字,也久違了,經過重温細讀和臨習之後,似乎增加了一些新體會,便將要點寫下來,以備講課時討論。
參考文獻
- 《天發神讖碑》,書跡名品叢刊,二玄社,1959。
- 《西嶽華山碑》,同上。
- 《張遷碑》,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ISBN 7-80634-705-X/J.1340
- 北京故宮博物館綱站頁:https://www.dpm.org.cn/collection/impres/234552.html
- 《尹宙碑》碑額,見https://baike.baidu.com/item/%E5%B0%B9%E5%AE%99%E7%A2%91/10701963
- 《鄭固碑》碑額,見https://baike.baidu.hk/item/%E9%84%AD%E5%9B%BA%E7%A2%91/579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