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左派與右派概念的釐清

〈我們非如此不可〉(三)

過去二十多年來中國思想界一個頗為根深柢固的論爭範式,就是所謂的左派與右派之爭。這裏的右,常被視為是自由主義的同義詞;至於左,則是和自由主義針鋒相對的一種立場。這樣的標籤,雖然能帶來討論上的一些便利,同時卻是問題重重,尤其是嚴重曲解了自由主義的道德基礎。
過去二十多年來中國思想界一個頗為根深柢固的論爭範式,就是所謂的左派與右派之爭。這裏的右,常被視為是自由主義的同義詞;至於左,則是和自由主義針鋒相對的一種立場。於是,人們形成這樣一種看法:左派要平等而右派要自由;左派擁抱國家而右派擁護市場;左派追求參與式的直接民主而右派主張代議式的間接民主;左派重視社會正義而右派反對社會福利;左派贊成結果平等而右派追求機會平等(註一)。至於所謂中間派,則是兩邊都要一點,同時兩邊都做一點妥協,但背後卻沒有任何原則性的理由。

便利討論卻混淆概念

我認為這樣的標籤,雖然能帶來討論上的一些便利,同時卻是問題重重,尤其是嚴重曲解了自由主義的道德基礎。原因很簡單,如果自由主義真的被詮釋為一套不重視平等和社會正義的理論,那它不僅嚴重背離自由主義傳統,同時也會在理論上沒有任何道德吸引力。過去數百年來,無論在理念上還是實踐上,自由主義一直視平等為核心價值,並以此作為它的主要政治綱領,包括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人一票的民主選舉、公民平等的信仰自由和言論自由、男女社會地位及工作待遇上的平等、種族和膚色平等,教育和就業上的機會平等。這張清單可以一直數下去,而民主社會其中一個重要成就,正是在不同領域努力推動平等理念的實現。
我們因此可以說,自由主義不僅在爭自由,也在爭平等;不僅在爭某部份人的自由,也在爭所有人的自由;不僅在爭某個領域的平等,也在爭公民在不同領域都能得到國家平等的尊重。背後的基礎,是「人人生而平等」這個現代最深的道德信念——這個從洛克、盧梭、康德直到當代的羅爾斯、德沃金等自由主義者努力捍衛的信念。是故,左派和右派之爭,根本不應視為平等與自由之爭,而應視為「要甚麼樣的平等」和「要甚麼樣的自由」之爭。如果右派拱手將平等讓給左派,甚至對平等的理念避之則吉,那麼他們將難以證成自己所追求的政治目標,同時無法回應今天中國政治、經濟和社會領域出現的巨大不平等和不公正。

自由主義致使貧富不均?

問題馬上來了:如果自由主義真的重視平等,為甚麼竟可以容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制度導致的巨大貧富不均,以及由此而來的其他領域上的嚴重不平等?例如富人較窮人擁有更大的政治話語權,更高的社會地位,更優的教育機會等等。資本主義的發展令大部份資源和財富集中在極小部份人手上,已是全球普遍現象,並已在各國激起極大民憤。如果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捆綁在一起,並無條件擁抱放任市場,那麼它如何還能夠聲稱自己重視平等和正義?這是真實而迫切的問題。今天自由主義在世界各地成為批判聲討的對象,與此有極大關係。
某些相信自由至上的放任自由主義者(libertarians)直率地認為,這樣的不平等是經濟自由的代價,不得不如此,我們必須接受。也就是說,自由和平等是不相容的價值。自由主義既然選擇了自由,那就必須犧牲平等,國家不應用任何手段去干預市場或進行財富再分配。我在書(編按:《政治的道德:從自由主義的觀點看》(增訂版),周保松)的第四部份指出,持有這種立場的人並不如他們自己想像的那麼「自由至上」,因為他們沒有看到,在一個以私有財產權為基礎的商品社會,金錢是使人能免於法律限制而去做許多事的必要條件,因此富人其實較窮人享有更多的自由。如果放任自由主義真的重視人的自由,並希望所有人能夠具備基本的經濟條件去實現這些自由,它就沒有理由接受市場萬能,並以自由之名反對任何的資源再分配(註二)。

自由主義學者羅爾思的思路

以羅爾斯為代表的自由主義左翼,對此問題有着完全不同的思路。羅爾斯的問法是:如果我們視社會為自由平等的公民共同參與的一場公平合作,那麼怎樣的資源分配原則才能被所有合作者合理接受?羅爾斯的答案是,在保障了公民的基本自由及公平的機會平等後,只有在對社會最弱勢的人最有利的情況下才能容許不平等分配(註三)。基於這組正義原則,既然不受約束的資本主義只會導致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窮人不能在經濟合作中受益最大,那麼自由主義自然不應接受這樣的制度,而應另謀其他出路,例如他所稱的財產所有民主制
(property-owning democracy)或自由社會主義制(liberal socialist regime)(註四)。我們由此可見,羅爾斯從來不覺得自由主義有必要無條件支持資本主義。對他來說,既然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德性,那麼首要的問題必然是:從自由平等的觀點看,怎樣的社會才是最公正的社會?自由和平等從一開始就不是對立的非此即彼的關係,而是共同構成正義社會的道德基礎。
去到這裏讀者大概會明白,為甚麼我認為前述的那種「左右」二分的框架站不住腳,因為它根本無法套用到像羅爾斯這樣的正義理論上面,而羅爾斯卻是當代公認的最重要的自由主義哲學家。更為重要的是,那種以放任自由主義為理論基礎的右派觀點,既難在理論上自圓其說,亦難以回應人們對資本主義的許多批判,因此難以建立起它的道德吸引力。我認為,自由人的平等政治才是中國自由主義更值得追求的目標。

註釋

一、類似的二分還可以一直繼續下去,例如對待美國的態度,對於文革和毛澤東的評價,對於中國模式和普世價值的爭論,對於中國加入全球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看法等等。
二、讀者宜留意,這只是放任自由主義其中一個支持資本主義的論證。事實上,放任自由主義完全可以訴諸一種它認為合理的平等觀去為資本主義辯護,例如機會平等,又或平等的自我擁有權(right to self-ownership)等。
三、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p. 266.
四、羅爾斯認為,從他的正義原則所推導出來的,不是目前西方的福利國家模式,因為這個模式只是保障所有公民的基本需要得到滿足,但卻仍然可以容許極大的財富不平等。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p. xv.
(待續)
本文摘錄自周保松教授《政治的道德:從自由主義的觀點看》(增訂版)一書的〈自序:我們非如此不可〉,獲出版社授權刊登。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