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接軌」與「自主體系」

筆者完全同意中國應該着手建立能夠表徵文化特色的自主知識體系。這樣的體系,也許會有其政治意義,但基本上不是一場政治運動。

周前論及高等教育的幾方面挑戰──「培養人」與「培養人才」、「為個人」與「為社會」……之所以成為挑戰,因為都是一對對的矛盾;都是社會上同時存在的,任一方都不容輕視;但又不是強調某一方就能得到解決的方案,不能以一方壓倒另一方作為解決。

最近在內地參加不少會議,隱然感覺到有一種新的張力,也是另外一種矛盾。那是有關國際接軌。開放改革,也帶來了與國際接軌的熱潮。筆者的理解,國際接軌可以有三層意思。

單向學習 歸國發展

第一層,單向向國外學習。這是開放改革的主要部分。開放,不只是讓人家進來,也要讓自己出去。這種學習,不能只看政府行為。這許多年以來,中國在外國的留學生,千千萬萬。近日在內地,尤其在城市,都會碰到許多海歸,在外國念了書,回國發展。以往只在學術機構才會看到他們,現在連中小學的基層教師,都會有海歸。他們帶來的世界各地的經歷、訊息、知識,其實都有長遠的、深層的意義。

特朗普上台以後,美國收緊中國學生的留學簽證。除了表面的國家安全理由之外,更深層的是害怕中國的強大,減緩中國的發展:「教會你來超越我?」從來零碎的訊息看,中國也有不同程度的限制留學生出國簽證,聽了令人不安。也許不是政策,只是誤傳。對於美國希望圍堵中國的政客們,這不正是求之不得的嗎?他們最想為看到的,是中國再度閉關鎖國。

特朗普上台以後,美國收緊中國學生的留學簽證。除了表面的國家安全理由之外,更深層的是害怕中國的強大。(shutterstock)
特朗普上台以後,美國收緊中國學生的留學簽證。除了表面的國家安全理由之外,更深層的是害怕中國的強大。(shutterstock)

開放改革 走進國際

第二層,與世界連接,參加到國際大家庭。特朗普上台之前,中國逐漸成為國際舞台顯著的一部分。在教育而言,更是如此。2009年上海參加OECD的PISA(國際學生成就比較),一鳴驚人。不少外國朋友感到需要了解中國的教育。近年英國與上海合作的數學教學項目,也是深入到基層教學的交流。中國的留學生,許多留在國外成為學術與專業人員,也有不少外國人來中國發展的。有來有往,有進有出,都是中國開放改革以後的興旺景象。總體來說,也是中國與世界連接的重要象徵。這一點,現在內地年輕的一代,也許不太覺得。這些國內外的互通,在他們來說是司空見慣,理所當然,是常態;而不知道在那閉關鎖國的年代,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值得一提,在教育而言,中國對於世界各地的教育發展,特別是與本專業有關的訊息,了解是非常全面而及時,這是在其他國家很少見到的。而且,訊息往往不止於發達國家與英語國家,這是一種值得珍惜的學習態勢。真要批評的話,也許是涉獵有餘,洞悉不足,但要進一步,需要不少的努力。

現在地緣政治籠罩之下,西方許多媒體的取向:「凡是中國的,都是壞的!」起碼是:「凡是中國的,少碰!」不只是着意介紹有關中國的壞消息,而且是往往由負面的視角來分析中國的現況。聽過在美國從事中國研究的專家,覺得已經無法在美國真正研究中國,因為一切都要服從唱衰中國的基調。甚至連與政治關係極微的刊物,如美國出版的《國家地理雜誌》,已經許多年沒有關於中國的報道,彷彿中國不在這個地球上。美國朋友說,也許不是政治惡意,而是有關中國的都有敏感性,避之則吉。有時候香港也不能幸免。筆者因為一項教育研究,接觸過一些外國和國際機構的駐港人員,都說:「我們無法讓本國的人們明白中國和香港的實況。」

美國出版的《國家地理雜誌》已經許多年沒有關於中國的報道,彷彿中國不在這個地球上。(shutterstock)
美國出版的《國家地理雜誌》已經許多年沒有關於中國的報道,彷彿中國不在這個地球上。(shutterstock)

民間交往 平實故事

雖然如此,起碼就教育界而言,民間的交往還基本上是暢順的。假如我們不被外國政府的取態與媒體的宣傳遮蓋了我們的視線,我們在外國的朋友還是非常親切而關心的。他們會問「你沒事吧?」正好說明他們需要真相。講中國故事、講香港故事,這是一個起點。我們一介平民,扮演不了外交部發言人的角色,既不是與人家的政客交鋒,也不是作繁榮安定的宣傳,而是平實地講我們身邊的實況。那是我們最自信的表現。

順便提一句,要學生有家國情懷,雖然難免會有宣傳,最根本還是讓他們經歷一段內地人民或者學生的生活。信任學生,信任老百姓,那也是自信的最高境界。

第三層,認為外國有一條現代化的「軌」,中國要現代化,就要接上這一條「軌」。金融市場,香港在中國開放改革中起的作用,就是一例。都是按照國際慣性的規律,逐步走上了國際舞台。香港的價值也許就在這裏,因為香港就是生活在國際之中,而且有她的國際地位。就教育而言,中國的高等教育排名逐漸走在世界前列,是另一例。那是1998年5月北京大學百周年校慶,江澤民提出「打造一兩所世界一流大學」,於是出現了果然與國際接軌的985大學。但是,時移世易,這條「軌」如何看?一方面是中國的發展有些已經超乎那「軌」;另一方面是那條「軌」也在變,有時候變得模糊混沌。

在1998年5月北京大學百周年校慶上,江澤民提出要「打造一兩所世界一流大學」。(shutterstock)
在1998年5月北京大學百周年校慶上,江澤民提出要「打造一兩所世界一流大學」。(shutterstock)

地緣政治凶險,中國在經濟上不得不着重內循環,但是也許需要提防知識領域的內卷。近年有些沒有發酵的消息,也值得注意。例如多年前有提議高考不計外語(主要是英文),理由是考英文不利於農村考生。幸虧沒有成為事實,否則,農村的孩子就會完全與英文絕緣。又曾經有大學退出排名,大致的理由是「我們不玩他們那一套」。的確,那一套純粹講究論文數目,還要講究刊物級別,而不一定注意內涵,全球的學術界,衷心擁護的可以說極少。於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尤其如此。但是從事行政的,又不得不依從這些國際慣例,否則無法立足。但是若純粹依從那一套,又會局限了真正的學術生命力。

中兮西兮 矛盾統一

筆者認為,世界上有許多事情,不是因為不合理就可以置之不理的。目前來說,還沒有人可以提出「那一套」以外的「另一套」。世界上的學術界,就像一條村,我們難免要入鄉隨俗。而那一套,又不能簡單化上綱上線認為是文化霸權,於是要擺脫以表示抗爭。但是,依從那一套,又不等於「只有那一套」。筆者完全同意中國應該着手建立能夠表徵文化特色的自主知識體系。這樣的體系,也許會有其政治意義,但基本上不是一場政治運動。就大學而言,這體系裏面既有中國的文化傳統,也有吸收了、滲透了西方高等教育的元素。自主,不等於排他。自信,不等於只相信自己。能夠廣納百川,才是最高的自信。中西之間,也需要有矛盾的統一。

這裏面也許需要看到目前努力的方向。善意的外國朋友,了解了中國的教育,很多會說,「中國做了這麼多,為什麼講得這麼少?」其實不是講得少,而是羅列得多,理論提升很少。最近聽內地一位長者說:「你不覺得,現在懂得分析的人很多,懂得概括的極少?」都是同樣的話語。就更加說明,要建立自主體系,是一條艱辛的路;如今邁步從頭越!有一位內地的朋友,正在做一個有關美國高等教育強盛的研究。我建議他也看看近日美國《高等教育時報》(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的消息,以巴戰爭,在美國掀起了近乎文化大革命的撕裂,政客竟可以因此而迫使著名大學校長辭職。政客們正一步一步在摧毀美國高等教育的基石。若加上時間的推移,要國際接軌,「軌」焉存?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