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3000年思想之二次巨變

中國的學術思想,自漢武到清末民初,景觀又一變。這一變,開啟了中國3000年未有之變局。此一變到底是什麼?簡言之,從經學轉向科學是也。

編按:本文為2019年5月16日新亞書院70周年校慶學術講座《中國百年學術之變與發展》演講全文。現分三篇刊登,以下為第一篇:

中國的學術思想自春秋到漢朝武帝時代,景觀一變。從春秋到漢之初葉,是中國歷史上思想空前解放的時代。獨立自高的學者,從孔子到淮南王(劉安)紛紛以著作濟世,出現了一個諸子爭鳴,百花齊放的「子學時代」。到了漢武帝,因用董仲舒之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2000年來中國之思想雖不必統一於儒學,但卻再無足以與儒家分庭抗禮者,而儒家之學則取得了經學的地位。馮友蘭說:「董仲舒之主張行,而子學時代終;董仲舒之學說立,而經學時代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頁40),自漢武一直到清末,從董仲舒到康有為,凡2000年,經學成為中國人的「思想的君主」(馮友蘭語),故這一段歷史,在中國學術思想上,稱之為「經學時代」是十分確切的。

中國的學術思想,自漢武到清末民初,景觀又一變。這一變,開啟了中國3000年未有之變局。此一變到底是什麼?簡言之,從經學轉向科學是也,即經學自中國學術思想之王座退位,科學取經學之地位而代之,成為中國現代學術之顯學。2000年之經學為傳統中國構建了一個具有儒家文化特質的農業文明,在人類文明史上獨樹一幟。科學則使中國進入現代,使中國從一農業文明轉向工業文明,開啟了中國科學文明之新紀元。我此文的重點,在敘述經學在什麼情況下退出歷史舞台,而科學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又有如何的發展。

2000年的「制度化儒學」

漢武帝獨尊儒學,儒學在當時是指孔子教人的六藝(即詩、書、禮、樂、易、春秋)。六藝是儒家之典籍,在漢代尊稱為「經」書,故六藝即六經。也因董仲舒之策,漢武帝於公元124年創立「太學」,並設五經博士(樂經佚失),「以養天下之士」。太學是中國帝國體系中的第一個高等教育機構。太學與經學於是結為一體。2000年來,歷代有太學、國子學、國子監不同名稱,其為講授經學的教育機構之實質,並無二致。宋代,私人興學,書院之地位重要,經學權威由太學轉到書院。宋末年書院達300到600所,朱熹主持白鹿洞書院,聲名最盛,而朱熹訂正的《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也成為儒之「經」典,其地位且超過六經。錢穆說:「(朱熹)退《六經》於《四書》之後,必使學者先《四書》後《六經》,更為在中國學術史上有扭轉乾坤之大力。」(見錢穆《朱子新學案》)。宋之後,《四書》與《五經》同為國家教育之核心,也成為隋代之後「科舉」取士的考試內容(中國傳統的教育制度的性格與歷史發展,參見李弘祺:《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2)。自漢到清末,科舉制度與太學的高等教育制度基本合一,成為帝國體系的核心組成。這是中國的政、教(育)合一,我曾稱這種儒學(經學)為「制度化儒學」(Institutional Confucianism)(金耀基:《中國社會與文化》,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增訂版,2013,頁239),儒學與皇權綰結不可分割(三綱思想最體現「制度性儒學」之性格),正因儒者為國家治理體系(文官制度)的中堅,故稱傳統中國為「儒者之國」(Confucian State)非不可也。

經學為傳統中國最重要「知識資本」

經學(四書五經為核心)之內涵與教育之功能,在《大學》一書中所講的「八條目」,說得很清楚,從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到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這是儒家的「內聖外王」之學,其終極願景是《大學》開卷所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即企求在人間建立一道德、倫理的文化秩序。文化折射到政治上,便是儒家所推崇的「德治」。但我們必須指出,宋代「經學即理學」(顧炎武語),宋儒對於「內聖」之學講得淵淵入微,精深透剔,實有勝於先秦孔孟之論述,但不論程、朱之「道問學」或陸、王之「尊德性」,對於「外王」之學(治國、平天下)的闡述實無多所措心。但千百年來,儒生通過科舉入仕,便自然而然走上「通經致用」之路,以所得之於經學者,用之於「治國、平天下」了。康熙論《四書》說:「道統在是,治統亦在是」,並於1678年設「博學鴻詞科」,「廣攬天下學子」。宋趙普為相時,有「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語,在傳統的農業社會,「通經」或真可「致用」。故經學在傳統中國是被認為最重要的一種「知識資本」(intellectual capital),被讀書人看作是安身立命、修己立業的最大資源。古諺「遺子一經,勝過黃金一籮」,的確,2000年來,經學的「神聖性」與「實用性」是很少受到懷疑的。儒家經學所建構的「經學文明」長期來巍然屹立在東亞大陸,它是一自足的政、教(育)合一的帝國體系。

2019年5月16日新亞書院70周年校慶學術講座《中國百年學術之變與發展》演講。
2019年5月16日新亞書院70周年校慶學術講座《中國百年學術之變與發展》演講。

科舉制廢、經學脫魅

中國的政、教合一的帝國體系是被英國帝國主義發動的鴉片戰爭(1840—1842)打破的。之後,有太平天國運動(1851—1860)及英法聯軍之役(1856—1860),不但天朝的榮光盡失,清朝且瀕於亡國的邊緣。當時,朝野唯一像樣的回應是曾(國藩)、李(鴻章)的洋務自強運動,惟洋務自強運動的作為也只限於「開鐵礦」、「製船砲」的初級的軍事現代化。不錯,在自強運動中,設立「同文館」是一項重要的舉措。「同文館」除講授外文外,亦設立有西學、西藝的課程,但根本上還未觸及到制度、學術文化層面的革新。及至甲午戰爭,清廷敗於扶桑三島的鄰邦日本,朝野震動,乃有康(有為)、梁(啟超)之維新變法(最重要的是君主立憲)及之後的「晚清新政」。維新的立憲變法雖失敗,但對學術思想、教育制度等改革,並沒有停止。

在這裏,我要指出,作為中國的「思想之君主」的經學,在鴉片戰爭後已日漸暴露不足以應付「秦漢以來未有之世變」或「3000年中國的大變局」(李鴻章、嚴復語),經學所培育的人才已無法肆應政治、外交、軍事、經濟等紛至沓來的問題與局面。簡言之,「通經」已未必能「致用」了,經學的「神聖性」已隨世局之變而一層層剝落了。應該一提的是,經學在清中葉時已受到學者的質疑與批判。戴震指宋之「經學」(即理學)講「去人欲,存天理」是「以理殺人」實是對經學的批判。而章學誠更提出了「六經皆史」之說,實在是對「經」即是「道」(近乎今日所謂之真理)的思想的一大挑戰。他一方面破除「道在六經」(韓愈語)的說法,一方面更主張三代以下之道必在於史中求之。余英時認為「六經皆史」這個命題實帶有尊史抑經的意味(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香港:龍門書店,1976,頁 52)。「六經皆史」之說對經學之「神聖性」是有脫魅作用的,但經學之地位直至清末仍未真正動搖(民國史學家呂思勉評章學誠之說曰:「視凡古書悉為史材則通,謂六經皆史則非」。(見呂思勉《經子解題》,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5,頁15),真正使經學失去神聖光環的還是清末的世局。事實上,經學地位之下降幾乎與西學(主要是科學)之日漸受到重視是同時發生的。康、梁百日維新失敗後,影響不減,「晚清新政」是接着百日維新展開的,晚清新政中最主要的是教育的改革,改革的口號是「遠法三代,近取泰西」,但實際上只能「近取泰西」(陳平原:《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為中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頁 101)。1898年,清政府設立了「京師大學堂」等數所大學(在此順便一提,日本明治維新在1886年建立了東京大學、京都大學等九所西式大學)。京師大學堂引進了科學的課目,但經學仍有突出的地位。寫到這裏,我特別要說一說戊戌維新之前之後,一代儒臣張之洞因世變而生思想之變。張之洞一生以「通經為世用,明道守儒珍」為行事指南,他以「三綱五常」為儒學的核心價值。但甲午戰爭後,他已覺得「外洋之強在於學」,「立國由於人才,人才出於立學」。戊戌維新前夕,張之洞著《勸學篇》,指出科舉選士「無能為國家扶危禦侮者」。庚子事變(義和團,1900)後,更深感不倣西法,已難圖全。此時他對中西學術有「舊學為體,新學為用」的想法,此即日後百口傳誦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而他此時更有「變法必自變科舉始」之念。1905年,張之洞聯同袁世凱、趙爾巽等聯名上書請廢科舉,清廷接納所奏,下詔:

「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試、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參見江燕媚〈張之洞「通經致用」教育思想初探〉,收入胡春惠、周惠民主編《兩岸四地歷史學研究生研討會論文集》,香港:珠海書院亞洲研究中心,2012)。

1400年的科舉制從此走進歷史,而新式學堂由此變為養士取才的渠道。清廷立停科舉以廣學校的清帝諭中說:「總之學堂本古學校之制,其獎勵出身亦與科舉無異」,(見前引陳平原書,頁78)在新式學堂中,大量引進以科學為主的西學西藝,唯如前所述,經學仍保有一席地位。但學堂的教育,章太炎曾有嚴厲批評。唐文權、羅福惠合著《章太炎思想研究》中指出,章太炎認為「官辦新式學堂雖然也能給學生傳播近代科學知識,但在政治上無疑是想造就維護封建王朝的奴才,向學生灌輸忠君敬長、追名逐利等陳舊觀念。」(見前引陳平原書,頁103)

原刊於《新亞生活》,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中國百年學術之變與發展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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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耀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