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電影,就是她的生活──許鞍華專訪

許鞍華在電影界經歷多年,在藝術追求上,她已有所改變──「我現在對鏡頭、燈光、色彩等,已沒多大的興趣。我覺得電影的『調子』很重要,將現實生活中無以名之的感覺拍出來,讓觀眾產生共鳴,那才是好電影。」

認識許鞍華,當然是透過她的電影。

從來沒有想過,能面對面──與許鞍華談電影。

這個專訪,要感謝羅卡先生。如果沒有卡叔牽線搭橋,我可不能找到她,而且還約到她接受訪問。

訪問那天,下午二時,我在香港藝術中心樓下的大堂等她,由於大堂正在裝修,在狹窄的空間中,不少人正輪候升降機。

我站近門口,面向大門,以為她會從外面走進來,突然,一把聲音自背後響起:「你是不是找我?」

我嚇了一跳,轉身一看,許鞍華就站在眼前,熟識的臉孔,漾着親切的笑容……

然後,走進她在藝術中心的工作室,我和她面對面,坐在大書桌的一側,便聊將起來。

話匣子打開,免不了細說當年。

影痴入「戲行」

許鞍華自小喜歡看電影,尤其是進入大學後,瘋狂迷上電影,當時「第一影室」已成立,她看了很多歐洲、日本的藝術電影,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島渚的《新宿小偷日記》及英瑪褒曼的《假面》(Persona)。

「其實,當時並不太明白這些電影,只覺得很fascinating!」

除了歐洲電影,她什麼都看,看了很多香港電影,如張徹、胡金銓的武俠片,台灣電影也看,如郭南宏的《鬼見愁》、屠忠訓的《龍城十日》,還有李行、李嘉的片子等。

在六十年代中期,她那個生活圈子的人,甚少入「戲行」,大部份的人,不是當教師,便是做白領之類的職業。

許鞍華說,她沒想過會走進電影這一行。

1969年,大學畢業後,她繼續在港大唸比較文學碩士,研究龐德(Ezra Pound)的詩,論文做了兩年,完全無頭緒,也沒興趣寫下去,但對電影的興趣卻有增無減,天天跑去看電影,撰寫的文章經常提及電影,論文指導老師就勸她不如讀電影去也。結果,她把論文題目改了,寫的是法國作家──《去年在馬倫巴》編劇阿蘭‧羅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的作品。

在1972年,她便往英國去,到倫敦電影學院唸電影。

遠赴倫敦前,發生了一段有趣的小插曲。許鞍華寫了一封信給邵逸夫先生,除自我介紹外,還附了一篇寫張徹的電影評論,期望得到工作安排。她得到邵先生回信,着她去見方逸華,方小姐找製片部的同事安排了她當「場記」,月薪600元。由於當時她已另有兼職,於是便回信婉拒了。

許鞍華在新界前往外景途中。
許鞍華在新界前往外景途中。

 

倫敦學電影

倫敦電影學院是不少電影學子心中的聖殿,海外學生甚多,梁普智亦畢業於此。那時候,在美國唸電影要讀四年,而且學費較為昂貴,到英國只需唸兩年,於是,許鞍華選了倫敦。

許鞍華在倫敦時,詹德隆、梁鳳儀等都在那裏唸書,在他們的穿針引線下,她認識了好幾位到訪倫敦的「電影人」,如嘉禾的製片薛志雄、導演龍剛等。

她還記得,1974年,胡金銓携《迎春閣的風波》與《忠烈圖》兩齣電影往倫敦「賣片」。在朋友介紹下,她當了幾天胡金銓的助手。

許鞍華憶述,「在倫敦電影學院,學習模式較近『工作室』,主要通過實踐去學習電影製作,不是坐在教室裏聽課,學的不是評論,而是怎樣拿着器材去拍攝,學了之後立刻就要應用,對我的幫助非常大,我也非常享受這段日子。」

倫敦電影學院一年三個學期,就在第五個學期完結時,學校因經費不足,竟然關門大吉。許鞍華只完成了一套10分鐘的電影,作品改編自三島由紀夫的小說“Lady Aoi”,還未完成論文,便被迫輟學。不過,後來誤打誤撞,她也獲院長簽發了一張「一級榮譽」的畢業證書。

1975年初,她回香港後,先與母親同到多倫多參加妹妹的婚禮,然後再陪母親回日本探親,此段經歷,後來便編進她帶有半自傳色彩的電影《客途秋恨》中,寫的是母女間複雜微妙的關係。

接着,她便飛往酷熱的新加坡去,當J.P. Tam的副導演,那齣電影的女主角是Kieu Chinh──其後在《喜福會》中飾演李素媛的越南演員。兩、三個月後,戲拍完了,她便回到香港。

許鞍華與兩年輕製片合照。
許鞍華與兩年輕製片合照。

走進電視圈

回港後,許鞍華在胡金銓的辦公室工作,主要是等他開拍電影,替他做副導演。那時,她還有一位同事,就是剛從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回來的余允抗。胡導演一直未開戲,她主要負責一些文書處理及接待的工作。正因如此,她只做了兩個月左右,便轉到「無線」去。

許鞍華父親認識無線的總經理余經緯,在余總經的引薦下,她往見梁淑怡,從此踏入電視圈。

「1975年6月,我在TVB坐了兩個星期,便開始拍《奇趣錄》,那是一個翻天覆地的改變,辛苦得要命,日以繼夜地工作,每天工作18小時,好像坐上一輛特快列車,完全下不了車……」談起這段艱苦的日子,她說當時工作壓力極大,常常想到辭職休息,但始終仍是堅持下去。

《奇趣錄》之後,在1976年初,公司調她拍《CID》,這個製作由譚家明負責統籌,以菲林攝製,並由譚家明、羅卡及許鞍華分工,各拍四集。

至1977年初,因譚家明自組獨立公司,劉芳剛當上了菲林組的主管,開始拍攝《北斗星》,講述「社工」的故事。

許鞍華只拍了兩集《北斗星》,便跳槽往廉政公署,她和嚴浩花了半年時間蒐集資料及撰寫劇本,片名就叫《ICAC》,是單元劇,共拍了七集。嚴浩負責一集,順利「出街」,她拍了六集,但只播放了四集,其餘兩集因涉及警察題材被禁播,包括《查案記》及《男子漢》。前者講葛柏,後者則描寫警察的貪污。劇集播映前,發生了警廉衝突,一批警員衝進廉政公署的執行處,大肆搗亂及傷人。為了不想進一步刺激警察,所以該兩集被禁播。

1978年,許鞍華轉到香港電台,拍了三集《獅子山下》(包括《路》、《橋》和《來客》),《來客》成了她日後「越南三部曲」的第一部。拍完這三集後,她便開始拍電影。

「這幾年間,我很幸運,遇到很好的機會,也遇到很好的人,得到很多的鼓勵和支持。」往事並不如煙。

許鞍華與劇務亞鬼(右)合照。
許鞍華與劇務亞鬼(右)合照。

投奔夢工場

1979年,許鞍華轉往影圈,開始拍電影,第一部作品便是《瘋劫》,編劇是陳韻文,取材自港島龍虎山發生的一宗殺人案,被認為是香港新浪潮電影代表作之一。

她們最初的構思,是想拍「難民」的故事,但要去美國拍攝,需要投入的資金太多,於是改拍一些比較「細」的題材。「可運用以前的經驗,用『鬼片』的角度來拍,亦可帶出變化。」

至於《撞到正》,意念則來自蕭芳芳,一個粵劇團裏的鬼故事。隨後,她拍了《胡越的故事》及《投奔怒海》,完成了「越南三部曲」。

《投奔怒海》,這個「蒼涼而悲憫,激越而細緻」的難民故事,獲得了香港第二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五個獎項。沈旭暉在2010年曾撰文,高度評價此片,認為《投奔怒海》也許是「史上最有國際視野的港產電影」。

在聖雅各福群會外與客串的老人家合照。
在聖雅各福群會外與客串的老人家合照。

《投奔怒海》之後,很多人找她拍電影,1984年她便為邵氏拍了《傾城之戀》。

許鞍華極喜歡張愛玲的小說,「當時只從個人的喜好出發,沒有考慮觀眾的接受能力。」

她習慣的創作方式,是比較家庭式的製作,但在邵氏,工作方式不同,彼此追求的理念和價值觀亦有異,令她感到很辛苦。「自己走進了一個不適合的環境,又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結果,拍了一套『失敗』之作,最大的問題是大部份觀眾看不懂。」

事實上,《半生緣》才是她最喜歡的小說,早在1984年時已想將《半生緣》改編成電影,但客觀環境的限制,她選擇了《傾城之戀》。至1992年,她仍然念念不忘,想拍攝《半生緣》,結果,直到1996年,她才找到資金開拍,主要是由於1995年的《女人四十》上映時叫好叫座。《女人四十》不僅在香港電影金像獎上奪得多個獎項,難得的是票房亦創下佳績,蕭芳芳還在柏林電影節上贏取了影后的桂冠。

「文藝創作與讀者是一種緣分,如果覺得某部作品吸引,就應該去拍,因為自己的看法和作品有共鳴,才覺得它特別吸引,拍它即是拍自己的體會,十分值得。」許鞍華如是說。

從張愛玲說起,我們談到香港的女作家,許鞍華曾找過黃碧雲編寫《千言萬語》的劇本,結果卻沒有採用,後來請陳健忠大刀濶斧的重新改寫。

「我曾想過改編黃碧雲的小說《盛世戀》,不過,作品太『文學』,實在不易改編成電影。」

她也想過改編西西的《哀悼乳房》,但後來知道杜琪峯找岸西改編這個小說,便擱置下來。

談到這裏,我問她「拍電影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許鞍華不假思索,便說「最大的困難來自創作概念,例如題材問題,如何拍的問題。不過,題材始終是最大的問題。」

許鞍華與王惠君老師(右)合照。
許鞍華與王惠君老師(右)合照。

隨緣緣隨來

許鞍華的作品,題材相當廣泛,從愛情、家庭、武俠,乃至政治, 跟她合作的團隊,沒有固定的班底,編劇如是,副導演如是,攝影也如是,「我無所謂,總之合作得到便可以了。」

每個人的工作方式都不同,例如侯孝賢,與他合作無間的編劇是朱天文,但跟許鞍華合作過的編劇可真不少,如早期有陳韻文,其後有岸西、邱剛健等,近年則有李檣。

「我不是大導演,拍的都是低成本製作,賺不了錢,所以,不易找到優秀的人才長期合作。」許鞍華笑着說。

潮生潮落本尋常,尤其是電影這個行業,變化更大,一片票房低落,便會無人問津。

她當然也嘗過低潮期,試過「無工開扮返工,去公園坐的日子」。

「很多人都有這種經歷……」許鞍華淡淡道來,彷彿在說別人的事。可是,她從沒有想過要放棄執導演筒,沒人找她拍戲,她便做其他工作,拍紀錄片、做策劃,捱過這段日子。

「我不覺得某部戲的表現,代表整個人,暫時的、當下的不好,並不代表一切。不過,這種境界、這份感悟,來得比較遲。」

談及未來的計劃,許鞍華聳聳肩、搖搖頭,無奈地說:「我一直都沒有具體計劃,更沒有什麼五年大計、十年大計。尤其是年紀愈來愈大,更加難計劃。」

例如《千言萬語》弄了八年才成,劇本是一個因素,還有資金的問題,要「時來運到」才可成事。

又如《天水圍的日與夜》──許鞍華表示,該片幾乎是重建了她「對於電影和世界的信心」。 她坦言「很幸運,遇上一個好的題材,觀眾的反響很好,又拿了很多獎項,所以拍完之後,可以繼續拍戲,否則便沒戲拍了。」

她一直想拍的「蕭紅」也如是。幾十年前,許鞍華已經想把蕭紅短暫的一生搬上銀幕,因為「這位作家很有才華,生平亦非常坎坷,31歲便死在香港,我覺得非常值得拍,但一直以來,找資金和編劇都很困難。」

直到近年,她才得償素願。「要不是《桃姐》賣座,便沒有人願意投資《黃金時代》。」她笑着說。當然,還得加上編劇李檣的努力。

《黃金時代》的敘事方式,是個大膽的嘗試,許鞍華也承認這部電影不完美,但在影片中,我卻看到了蕭紅的美好品質,她的倔強、她的堅定,還有她的才華。誠如西西說:「許鞍華和編劇李檣表現了對蕭紅深刻的理解,而毫不張揚。」

許鞍華攝於2016年生日。
許鞍華攝於2016年生日。

 

影人說電影

許鞍華曾為《視與聽》選出了她個人至愛的十大佳作,唯一入選的華語片是《童年往事》。

「侯孝賢的電影很好看,雖然沒有故事性、戲劇性,但感覺很好,《天水圍的日與夜》不是刻意去學他,可能是潛移默化,受到他的影響也說不定。」

在日本導演中,她喜歡黑澤明,自言以前拍電影,頗受黑澤明影響,認為「黑澤明的電影技巧甚好,題材既有普遍性,又有當時的地方色彩。」此外,她也喜歡成瀨巳喜男,成瀨擅長拍女性電影,而且特別善於通過演員的身體語言、眼神、表情來表現人物的感情。許鞍華的作品,女性題材特別多,成瀨的電影美學,對她亦不無影響。

「看一齣電影,三兩個鏡頭便可看出它究竟有無特別之處。我覺得某部電影好看,並不因為故事內容,通常記得的,可能只是一兩個鏡頭、一段戲或某些情節。」

許鞍華認為「電影要說中觀眾的心事!」

「以前拍電影,我很喜歡研究鏡頭放在哪裏……」然而,經歷了這麼多年,在藝術追求上,她已有所改變──「我現在對鏡頭、燈光、色彩等,已沒多大的興趣。我覺得電影的『調子』很重要,將現實生活中無以名之的感覺拍出來,讓觀眾產生共鳴,那才是好電影。」

「跟以前不同,現在的導演會透過研究,將很多元素揉合在一起,這些元素不單來自電影,可能來自文學作品、漫畫、廣告、網上資料,總之是有關畫面的東西,都可以拼湊起來。拍電影好像做一個大“project”,動員大量的人手,不再是個人情懷的抒發。」她接着說。

近年流行紀錄片,不少製作都很成功。

許鞍華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拍紀錄片,因為我technically太差。現在不少“film-maker”,大多是“one man band”,或是“two men band”。他們喜歡便去拍,純粹為了個人興趣,自己剪片,自己做後期製作。」

我問她會否有興趣以年青一代與社會抗爭為題材拍攝電影,例如「雨傘運動」,她對此表示:「讓年青人自己去拍吧,用紀錄片的方式拍攝會好些,拍劇情片比較難。」

她一再強調「其實,拍什麼不是太重要,隨緣,拍到就拍吧!」

但願人長久

我們聊到她的新作《明月幾時有》(註1)。

「這是個香港游擊隊抗日的故事,因為沒有人拍過這個題材,所以便想拍。」編劇是何冀平,許鞍華與她第一次合作。電影於2016年2月底在開平赤坎開鏡,拍了一半便轉回香港,在新界繼續拍攝,至5月中煞科,現時正在做後期製作。

許鞍華攝於開平外景。
許鞍華攝於開平外景。

 

從《瘋劫》到《明月幾時有》,許鞍華拍電影已有30餘年,創作的電影亦接近30部。作品類型多變,卻一直不離探討人際關係的主題,而且各具特色,在商業和藝術之間亦取得較好的平衡。人的狀態總有高低起伏,但她對電影的投入和執着,實在毋庸置疑。

當過許鞍華副導演的關錦鵬曾說:「我覺得,許鞍華拍戲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她有某種執着。……她跟我講,選擇拍電影這條路,就回不了頭。」

正如黃碧雲所說──「許鞍華一生都在拍電影。我相信將來她都會。她不會放棄的,她的電影就是她的生活……」

我也相信!

但願人長久,企盼許鞍華可以「一直拍自己想拍的電影」。

註1:《明月幾時有》已於2017年7月6日於香港上映。

原刊於《大頭菜文藝月刊》第17期,2017年1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