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聖王羲之《蘭亭集序》是傳世行書名品,書法好已經無須討論。較須留意的,是此本乃王羲之唯一把個人創作的一篇文章,很用心地把它完整地書寫出來,並從中寄託了極端沉厚的人生體會,那我們對這作為「文章」(而非單純「書法」)的內容,便沒有不加認真理解的理據。
《蘭亭集序》是蘭亭雅集的作品錄的一篇序。這個集會,是當時士人習慣在暮春之初,大眾聚集在一起進行修禊的活動。王羲之完成這篇《集序》,據說是在酒醉之中,以特選的鼠鬚筆和蠶繭紙,一氣呵成地全篇過錄出來。這篇文章共計324字,文內重複的字,都用了不同的筆劃表述。特別是全文中有20個「之」字,王羲之寫來各具風韻,全無雷同。由於是醉中之作,所以有錯字,但都即時改正,所以現存書法作品,即使是唐人重寫,也都保留原作塗改之跡。據說王羲之在酒醒之後,重寫作品幾篇,但都沒有在蘭亭集會時所寫的那麼好,可以說是神來之筆了。
由虛幻人生到積極境界
為什麼這篇文章會這樣觸動了作者的內心,用文字和書法把它傾情表達得這樣動人?文章由結構來看,可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敘述集會的時地天氣環境等基本情況,由篇首「永和九年」至「信可樂也」,這都是客觀的記敘。接着筆鋒一轉,由本來的文化雅集的樂事,一變而為第二部分的對人生命運的質疑。文章由「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開始,把生活之中「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的快然自足,瞬間轉化為對人壽短暫、光陰荏苒的嗟嘆:「向之所欣,俛仰之間,以為陳迹」,最後帶出「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的慨嘆。
魏晉人由於崇尚老莊思想,所以對生命的看法比較豁達,但王羲之卻不這樣看。他在文章的第三部分中質疑「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道家思想,認為這只是麻醉生活的逃避。如何突破死亡,如何把不受人類自己把持的生命壽夭,發展出一種較永恆而不受時空局限的意義,這是作家努力去探索的話題。人的壽命只有不及百年,但文化的壽命卻可跨越千載。所以作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把人類的共同心理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寄望能持續永恆。作者在文末清楚指出「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就是一種感情的寄託所在。
這無疑把虛幻的人生帶到一個較積極的境界中去。
王羲之希冀用文人留名後世來消磨人生短暫的苦痛的設想,很大程度受到同時期人石崇的啟發。
石崇在元康6年(公元296年)聚集一班好友包括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等歡聚暢飲。這個活動記錄在石崇所寫的《金谷詩序》中,其中又有由活動之盛轉移為人生感受的衰颯的感懷:「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後。後之好事者,其覽之哉!」這做法對王羲之《蘭亭集序》的「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就是直接啟發了。石崇在歷史中沒有什麼好名聲,較著名的事跡只是諂事貴戚、奢靡相尚等不光彩的勾當,但似乎他的對人生的感悟,很有透剔的慧思,又稍為洗滌了做人的俗氣。
中國古代,很早已經認識文化意義有時比人的年壽更加重要。曹丕寫作的,幸好保存在《昭明文選》中而不致失傳的《典論論文》,就很清楚的指出:「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王羲之確實是因文化之名(書法、文章)流傳後世,享負盛名。如果他從政,在政治黑暗的六朝中能否開創出劃時代的貢獻,並且名傳後世,那就很有疑問了。
《蘭亭集序》的書法好,《蘭亭集序》的文章,發揚了人類思考過程中的睿智,同樣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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