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是香港首個高等藝術教育機構,為慶賀其60周年,中大藝術系與文物館合辦了「小園花放──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60周年書畫藏品展」。本文選析部分展品,並論述藝術系周甲以來在中國書畫教研上的努力和承擔,展現其於香港高等藝術教育與近現代中國書畫研究不可或缺的位置。
在香港藝術教育史上,香港中文大學(中大)藝術系的地位舉足輕重,其前身原是新亞書院創辦於1957年的兩年制藝術專修科。時新亞院長、著名史學家錢穆先生(1895-1990)與其他先賢辦學香江,有感於保存和弘揚中國文化離不開德藝修養,故早萌開辦藝術系之構想,以使新亞在專業學科設置上更趨完善。於是邀請陳士文(1907-1984)和丁衍庸(1902-1978)兩先生商議籌劃,終於1957年2月1日率先成立兩年制藝術專修科,兩年後再改為四年制本科課程,至1963年藝術系隨新亞併入中大成為學系之一。(註1) 60年來,藝術系秉承「發揚中國傳統文化,溝通中西藝術」的使命,屹立香江,成為培育藝術人才與藝術創作及研究的重鎮,人才輩出,此無疑歸功於眾多教師與來訪名家的不懈努力。
藝術系創辦初期甚是艱辛,除陳士文和丁衍庸外,僅有曾克耑(1900-1975)和王季遷(1907-2003)兩人任教。然而,伴隨新亞「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的精神,終能靈根自植,茁壯成長,成為香港歷史上第一個高等藝術教育機構,為香港藝術教育揭開新章。(註2)創系以來,中國傳統藝術一直備受重視,不論課程如何改革,中國書畫始終是核心科目。另一方面,香港這個蕞爾小島,在三四十年代抗戰與內戰時期,成為不少文人學者與藝術家暫避時局之地;至八九十年代國內改革開放,又轉為藝術家與世界接軌的首選佳處。如此獨特的地理位置與文化背景,助益藝術系把握良機,廣邀大批名家與學者前來任教和訪學,不單豐富課程、完善教學、開擴師生視野、促進藝術交流,這批名家更在講學示範中留下大量墨寶,嘉惠學子。適值周甲之慶,藝術系與文物館特意合辦「小園花放──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60周年書畫藏品展」,展出這批前任教師與來訪名家佳作60項,以呈現前輩書畫家的藝術修養和成就,向其致敬。茲舉數例,以窺梗概。
小園花放
提起中大藝術系,不得不先提丁衍庸。丁氏早年曾留學日本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歸國後輾轉於廣州、上海、重慶等美術院校任教。1949年移居香港,1957年參與創辦藝術系,並任教至1978年。其創作兼擅油畫與水墨,跨越中西、遊戲古今,尤好法國野獸派畫家馬蒂斯(1869-1954)和明末清初八大山人(1626-1705),以大寫意水墨稱譽藝壇。任教藝術系22年間,深受學生愛戴與敬仰,留下大量課徒稿,是次展出的《花鳥課徒稿》即是其一。該套冊頁共21開,繪於1962年,皆構圖完整、筆墨淋漓,極具八大山人意趣,是丁氏作品的典型面貌。「小園花放」正是出自最後一開(圖1),畫中兩隻青蛙造型簡練、姿態生動。丁氏題詩道:「小園花放儘堪誇,今歲端陽得在家。莫謂老夫無處躲,人皆尋我畫蛤蟆。」詩情畫意之餘,頗有自嘲遊戲之趣。「小園花放」也正可比喻藝術系的歷程與願景:雖然規模不大,但名師名家匯聚、百花齊放,同時作育英才,使之不斷茁壯成長,猶如靚麗庭園、花繁葉茂。必須指出的,是丁氏上課的模式是一幅幅不停地示範,任憑學生在旁觀看,並時常請學生出題。因此他的課徒稿與一般創作無異,都構圖完整、天真爛漫,並幾乎都題識署款鈐印。畫完後也多不收回,任憑學生隨意取走,因而作品流傳數量龐大,其慷慨胸襟足以想見。(註3)
除丁衍庸外,王季遷、萬一鵬(1917-1994)、蕭立聲(1919-1983)、周士心(1923年生)等對藝術系早期中國畫的教學都貢獻卓著。
王季遷原名季銓,又名紀千或己千,江蘇省吳縣人,拜於吳湖帆(1894-1968)門下,是享譽海內外的書畫家及鑑藏家。他於1947年移居美國,1957-58年回流香港執教藝術系,並於1962-64年出任系主任,後又於1974、1984、1993年三度來訪。王氏為藝術系留下46開畫稿,包含山石、樹木、蘭竹,體現他的傳統功底與教學理念,極為難得。此外,尚有四開臨仿清初石濤(1642-1707)的山水(圖2),筆墨精到爽健,是王氏作品中早年風貌,既說明他根植傳統,且創作與鑑藏相輔相成,亦見中國繪畫追求古人精神,意在似與不似間的臨仿之趣。
生於上海嘉定的萬一鵬,曾於1973-76年執教藝術系,1984年移居加拿大後,更致力於指畫。72歲所作《輕舟已過萬重山》(圖3)淡雅蒼潤,盡顯船帆輕颺、兩岸峻秀的李白(701-762)詩意,雖屬指畫而毫不遜色於筆畫。
被譽為「海外吳門畫派的重鎮」的周士心,花鳥山水典雅秀氣,宛如其人般溫文爾雅。他於1962-71年應聘藝術系,移居美加後,又於1982、1990年兩度來訪,並於1993-94年擔任藝術系訪問藝術家,歷年共留下課徒稿過百件。此外,他尚創作多幅作品記錄在中大的愉悅心情,《吐露秀色》(圖4)即是佳例。該畫是周氏1990年10月8日至11月17日應新亞書院「龔氏訪問學人計劃」之邀來訪時所繪。當時他正居於新亞會友樓,窗外面對吐露港、船灣淡水湖與八仙嶺,景色愜意開闊,頓感與謝靈運(385-433)詩意契合,故繪之遣興。畫面前景林木茂密,中景船隻穿梭,遠景雲靄縈繞,波平如鏡,三門仔堤壩、八仙嶺等躍然紙上。全畫構圖新穎,寫實而創新,更巧妙把題跋置於畫面最下方,彷如前景之延伸,謂:「巖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雲抱幽石,綠篠媚清漣。庚午1990年秋,作客新亞書院會友樓,窗外吐露港景色與謝靈運詩意吻合,因寫此遣興。」 可謂是周氏足跡與心境的最佳記錄。
書法方面,曾克耑是最早的教師。這位桐城派詩文大家於1949年寓居香港後,於1957-75年在藝術系講授書法及詩詞題跋。他致力於《張遷碑》、《散氏盤》及唐代褚遂良(596-658)和懷素(八世紀中後期),書風典雅清秀,教學亦依次分授隸、楷、篆、草,其《四體書法》(圖5)可作佳例,亦說明了他與藝術系的深厚淵源。
傳藝傳德
中國書畫視臨習傳統為學習的必經之路,老師一般透過示範,就章法、筆墨、設色、造型等解說演示,不時註明要訣,傳授心得,更由此言傳身教,傳藝傳德。藝術系保存的名家課徒稿數量頗為可觀,既是珍貴教材,亦是了解書畫家藝術世界的一手資料。
清室舊王孫溥心畬(1896-1963)是晚清恭親王奕訢(1833-1898)之孫,與張大千(1899-1983)並稱「南張北溥」,曾於1958年12月21日、1961年11-12月兩度來訪藝術系,後又於1962年11月16日至1963年1月14日應聘為藝術系特約教授。溥氏三次來訪都作書畫講座,吸引眾多聽眾慕名前來一睹丰采,他也因之留下書法稿10開、繪畫稿44開,包含楷、行、草、山水、花鳥、人物,皆一絲不苟,並註明提要。(註4) 如其《秋林高士》(圖6)前景木橋蒼樹、山石崎嶇,高士盤桓林下,遠處則一片蕭淡,筆墨勁健、設色雅淡,演示山水畫南北宗的同時,也帶出傳統文人孤高淡薄的精神追求。行書《屯門山青山寺》(圖7)瀟灑雍容,意在二王與米芾(1052-1108)之間,以五律記錄了遊覽香江青山禪院的情懷,謂:「峻極無飛鳥,蒼茫見遠帆。南溟懸日月,中谷蔽松杉。杯渡僧何在?雲深樹自參。秋風吹雨氣,隨葉落空潭。」
吳縣閨秀顧青瑤(1896-1978)長於書香世家,筆下丹青秀氣靈動,她於1958-62年來系任教。藝術系今藏有其課徒稿54開,含山水、松、竹、梅、蘭,盡顯嫻熟筆墨與優雅氣質,雖巾幗而不讓鬚眉。其中一開樹稿標註有「不中用之材,樗櫟。心靜氣平穩勁透,筆一下即準。先畫密。從練習自然之後,可以用簡。工夫。寫意」等句,正是以藝傳德的佳證(圖8)。上述課徒稿,不僅有助了解書畫家的藝術創作,更見他們對學子的諄諄教誨。
此外,黃君璧(1898-1991)和陸儼少(1909–1993)兩位名家也在來訪講學時留下手稿,難得一見。其中與李可染(1907-1989)並稱「南陸北李」的陸儼少於1981年5月及1987年1月4日至2月4日兩度來訪,除課徒稿12開外,尚寫贈精品數幅。如繪於1987年1月的《雲橫嶺秀》(圖9)峰巒峻秀、雲靄飛動,從當時的紀錄片所見,陸氏先勾勒山石樹木,次而雲霞,再而建築,並層層傅色,行筆緩慢,一種閒適自信流露筆端。此雖小幅之作,而堪稱精品,是他對雲水山川的深切體會,足以代表陸氏山水的自由境界。
然而,中大藝術系享負盛譽,除歸功於歷任老師的教研貢獻外,歷年海內外名家的來訪也功不可沒。尤其中國書畫名家的到來大大豐富教學,一開學生眼界,亦透過與系內老師和本地同道的切磋交流,延續中國書畫雅集揮毫的傳統。尤其是自1979年「新金陵畫派」核心人物宋文治(1919-1999)和亞明(1924-2002)的到來,開啟了八十年代始中港藝術的頻繁交流,意義重大,隨後來訪者包括溥松窗(1913-1991)、關山月(1912-2000)、黎雄才(1910-2001)、謝海燕(1910-2001)、李苦禪(1898-1984)、關良(1900-1986)、劉海粟(1896-1994)、陸儼少、啟功(1912-2005)、林風眠(1900-1991)、程十髮(1921-2007)等,皆是公認的近現代中國藝壇大師。他們的到來,既與師生座談,又即席示範,令師生一睹大師的創作過程,獲益匪淺。其中一位最為矚目者,當是劉海粟。
劉氏是中國近現代重要美術教育家,繪畫嘗試融合中西,曾多次登黃山寫生。他於1981年2月1日至3月31日應邀擔任藝術系訪問教授,主持六次講座及示範,其中於3月21日即席以其潑墨技法繪寫的《黃山圖》(圖10),足稱力作。他先以蒼勁筆觸勾畫奇峰怪石、蒼松雲海,緊接着直接把墨潑於畫上,再潑上水,任水墨自然交融暈開。全畫尺幅巨大(145.4 x 365.5釐米),筆墨淋漓、氣勢恢宏。人物畫家蕭立聲隨即於前峰添加策杖老翁與指路童子,恰當傳神。饒宗頤教授(1917年生)再於上端題詩:「七上黃山禮古松,老翁潑墨氣如龍。頻揮鬼斧神工筆,一豁嶔崎磊落胸。北斗南箕皆化雨,東塗西抹即成峰。 來造化供吟案,滿紙雲煙興正濃。」最後,劉海粟再補題:「黃山萬古表中華,七度攀登弄紫霞。架壑有松皆孔翠,凌霄無石不蓮花。1981年3月21日,劉海粟潑墨畫黃山,蕭立聲補人物,饒宗頤詩跋,時在香港中文大學講壇。」此畫豪邁大氣,雖是合作,宛如一人,見證三位大師以畫會友的風雅,堪稱藝壇佳話。
以戲曲人物入畫的關良於1981年12月7日至26日來訪作三次講座示範,《貴妃醉酒圖》(圖11)繪於12月12日,樸實傳神,如此較大尺幅也是關氏作品中較少見的。啟功於1982年3月講座上所留下的行書(圖12),秀麗清勁,錄自作《論書絕句》一首:「少談漢魏怕徒勞,簡櫝摩挲未幾遭。豈獨甘卑愛唐宋,半生師筆不師刀。」闡明他在書法上對唐宋名家和墨蹟的鍾愛。當時他更在立板上書寫,以便觀眾觀看,仿如題壁。定居香港的嶺南畫派巨擘趙少昂(1905-1998)於1983年2月25日留下《枇杷小鳥》(圖13),蒼勁雅麗、麻雀靈動、枇杷晚翠,是其典型面貌。來自臺灣的江兆申(1925-1996)為溥心畬入室弟子,他於1986年4月25日應「龔氏訪問學人計劃」之邀來訪新亞書院與藝術系,即席惠贈《淵渟嶽峙圖》(見封面圖片)。該畫景色峻峭開闊,筆墨蒼鬱雅淡,可看作是他以古人筆墨描繪中大景色的再創作,款識曰:「丙寅初夏,訪新亞書院,因寫《淵渟嶽峙圖》就正諸君子。時雨後轉涼,炎蒸盡去。」盡顯江氏既秉承傳統而又別出心裁的文人雅趣。以上數例具見老一輩書畫家的認真態度,儘管是即席示範,亦全力赴之。
值得一提的,是1997年4月17-19日「中國書法國際學術會議」的會後雅集。當時適逢藝術系40周年之慶,藝術系與文物館合辦該活動作為慶典之一,廣邀港台和國內外學者及書法家就中國書法發表最新研究成果。最後一日下午於文物館展廳舉行雅集,足謂群賢畢至,極一時之選。(註5)其中翟仕堯先生(1933-2009)《隸書四言聯》「中天日麗,大室書香」(圖14)蒼勁多姿,在演繹漢魏碑刻跌宕樸拙的同時,聯句亦迎合當天風和日麗、翰墨飄香的盛況,更以「中大」二字入聯,可見匠心獨運。事實上,中大文物館自1971年成立伊始,無論是教學、研究、策展,或其他活動都與藝術系合作無間,歷任館長及部分館員皆兼任該系教席,其中三位館長更曾出任系主任,兩者關係密切,發揮大學博物館與學系結合的獨特優勢,這也是藝術系教研另一得天獨厚之處。如此則不難理解舉辦該書法研討會及是次「小園花放」展覽背後所衍射的意義。
結語
回眸中大藝術系一甲子的發展,正是窺視香港高等藝術教育的最佳窗口,同時見證香港這個彈丸之地是如何成就一個藝術人才的搖籃。是次展品的選取,一方面盡量展出已故老師遺作,亦視乎作品質量和保存狀況而定,雖未能囊括所有,難免遺珠之憾,應已能一窺梗概,向這批名家致敬!這些展品不單見證了中大藝術系的發展,是藝術系受到藝壇肯定和重視的見證,更說明她長期推動中國書畫的決心和努力。同時也為研究近現代中國書畫及香港中國藝術教育提供一手資料。藝術系於中國傳統文化的信守、貢獻和承擔也從中揭示無遺。
圖15:翟仕堯《隸書四言聯》,中大文物館藏。
註1,詳見陳士文:〈藝術系的回顧與前瞻〉,收入李潤桓、徐志宇、林品湘等編:《陳士文──香港高等藝術教育創建者》(香港: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藝術系、藝術系系友會,2016),頁102-105。
註2,朱琦:《香港美術史》〔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5〕,頁130。
註3,徐志宇:〈丁公與我〉,《丁公與我──丁衍庸贈徐志宇作品展》展覽場刊。
註4, 該批課徒稿於1976年5月合訂出版為《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藝術系叢書(二)》,足證其意義與價值。
註5,詳情參見陳冠男:〈羣賢畢至──中大藝術系的書法教研及九七年雅集述概〉,載唐錦騰、陳冠男主編:《小園花放──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60周年書畫藏品展》(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文物館,2017),頁39-41。
摘錄自《國學新視野》,本社獲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