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本文是對作家梁羽生的探索,基於對梁先生的尊重,變成了「梁羽生探索」。副題夜雨空山,深宵來怪客;白雲蒼狗,古剎話前緣。是是梁羽生首作《龍虎鬥京華》的開卷引子。今宵讀來,別有一番況味。
梁羽生是公認的新派武俠小說開山祖,而發揚光大者是金庸。梁羽生撰寫第一部武俠小說是《龍虎鬥京華》,推出後讀者都叫好。而聲譽鵲起卻是隨後撰寫的《七劍下天山》(註1)。梁羽生因而為社會大眾認識,且把一些從來沒有讀武俠小說的人也吸納為讀者。
舊派和新派武俠小說熱潮
梁羽生的小說被視為新派武俠小說,然則那些是舊派武俠小說呢?當年許多武俠小說迷咸認為梁著之前的都是舊派武俠小說(註2)。所謂「舊派」,是指香港廿世紀五十年代那些以廣府話(粵語)行文所寫的「粵派」武俠小說。內容多是福建少林再傳弟子洪熙官、方世玉、胡惠乾等打鬥逸聞的故事,視野再遠一點的則是民國初年掀起風潮的武俠小說。
民初之突然興起武俠小說,有人認為是庚子之後梁啟超、楊度等人鑑於外侮(當時日本人和西洋人)日甚,提倡武俠文學,要喚起中華民族戰國時代的「武俠」精神。當時的知識分子紛紛響應,出現一批褒揚武俠精神的作品。民國十年間(1921-1922)已有大量長篇及短篇的武俠小說出現,文言和白話並存。當時重要的作家有向愷然、趙煥亭、顧明道和姚民哀。至三十年代出現「北派五大家」(註3),還珠樓主(李壽民)、白羽、鄭證因、王度廬和朱貞木。他們的創作風格各有特色:描述仙幻神怪有之,寫幫會技擊有之,道社會奇情有之,說推理俠情亦有之。蔚然成風,都極受讀者歡迎。
其實若論我國武俠小說源頭,有人認為是《史記》中的〈游俠列傳〉和〈剌客列傳〉,但筆者認為應始於唐代傳奇(註4)。如〈聶隱娘〉、〈紅線〉、〈崑崙奴〉,〈京西店老人〉這些篇章,其中〈虯髯客〉則為表表者(註5)。
梁羽生的第一部小說《龍虎鬥京華》於1954年1月20日刊於「新晚報」。因吳公儀和陳克夫在澳門比武受命於總編輯羅孚而動筆的故事許多人都耳熟能詳,但小說刊出後風靡一時的情況則少有提及。梁羽生在一次講座(註6)中說:小說刊出後報章的銷量明顯增加了,武俠小說成了城中話題,小說在結集前盜印本充斥,新加坡、馬來亞、印尼等南洋華文報紙爭相轉載,還有香港許多報章也開闢武俠小說欄,許多作家加入寫武俠小說。箇中熱鬧情況可以想象。
梁羽生和白羽
在民初武俠小說大家中,筆者認為對梁羽生影響最大的是以《十二金錢鏢》和《偷拳》稱譽的白羽。白羽(1899-1966)原名宮竹心,又稱宮白羽。祖籍山東東阿,生於天津。筆者因緣結識宮白羽哲嗣宮以仁先生為忘年交,時向請益,得略聞逸事。
五十年代香港大公報一位副總編輯拜訪白羽,當面邀約白羽為該報寫小說《綠林豪俠傳》。日常事務則由副刊編輯陳文統(梁羽生)直接通訊聯絡。宮以仁曾為文披露梁羽生和他的通訊中曾說:「我最初寫武俠小說是受令尊(白羽)影響的,………」。「我讀的近代武俠小說,也有點偏好的,白羽、還珠樓主的作品我是必讀,其他的我就只是選讀了。白羽是寫實派,對人情事故,寫的尤其透徹…..」。
梁羽生欣賞白羽的作品和風格,自己筆下也是走白羽的路子。筆者這樣說,並非否定梁羽生乃香港新派武俠小說開山祖的令譽,而是指出他的新文藝手法其來有自。理由很簡單,因為只有風格而沒有功力,絕不能成為開山祖的。
有關梁羽生筆名的來由,有人認為他因崇拜前輩白羽而致,原來另有故事。《香江文壇》2004年6月號刊出王明青撰文〈新派武俠小說開山始祖〉中談及這個話題,梁羽生說:「『梁』呢?因為當時我寫一些專欄,常用『梁慧如』這個筆名,經常用它。『羽』字,我一向很歡喜」。又說:「喜歡白羽,也有這個影響。但另外還有一層意義,就是我一向喜歡這個『羽』字,『羽』客傳奇,甚麼『羽』衣曲,那好像很美,輕飄飄,好像飄飄然的感覺。」
當事人這樣的夫子自道,我們不用再瞎猜了。
對武俠小說的見解
一流的創作人才一定具逾於常人的天分,但尚要有精進的學習精神和苦心經營的意志,懂得變通亦很重要。梁羽生說筆下小說的偏遠地域,他也可能沒有到過。例如冰川,是後來到加拿大才親歷其境。他說許多地方是「看」來的,「借」來的,例如參考《徐霞客遊記》。他說武俠小說中的天山雪蓮,誇大了功效,原來只是婦科勝藥,卻不會使頭髮變黑。
他承認受前輩作家影響,也說外國作家對他亦有影響。例如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的《安尼‧卡列凡娜》,曾借用他們的藝術精神,轉化在他的作品中。他亦不諱言成名作《七劍下天山》,模擬美國作家伏尼契的《牛虻》(註6)。小說中甚而運用佛洛依德的潛意識心理學說,來為筆下人物桂仲明(《七劍下天山》中一個失憶的年輕高手)解夢。由此可見他不光是中國傳統式名士小說家,還是具備世界文壇視野的作家。
對於寫武俠小說,梁羽生認為題材不妨新,但是要有所繼承(註7)。所謂繼承,是指繼承中國的章回小說形式。開篇用詩詞,用工整回目,這些都是寫傳統小說的模式。所以梁羽生的小說雖然被稱為新派,但仍是中國的章回小說。
梁羽生認為任何小說,任何文體的發展過程,有繼承,發展,和更發展。作家多懂中文是好事,必須有所創造。
梁羽生概括了新派武俠小說的特點(註8):
- 招式從寫實到寫意。
- 有較清晰的歷史背景,較新、更廣闊的歷史觀。
- 重視中國傳統,亦向西方學習。
- 有廣深的中華文化內涵。
- 講究章法及節奏。
- 「俠」的提升。
筆者認為要寫出色的武俠小說,對中國的文化有深厚的認識極重要。現今文壇未有昔日武俠小說大盛的氣候,便是因為對傳統文化認識深厚的作家太少了。這裡,梁羽生沒有強調武俠小說中加插愛情故事的重要。
人類感情中最令人依戀回味的是愛情的感受,包括回憶及幻想的愛情感受。每每使人魂牽夢縈,絲絲甜在心頭;也會令人哀痛終身,苦憾難填。試想梁羽生的小說、或其他的武俠小說都沒有愛情的描繪,能這樣受到廣大的讀者歡迎嗎?武俠小說中抽去愛情的成分,便會蒼白平板許多。加入了出色的愛情故事,便溫潤了刀光劍影,強權爭霸的刻板乏味。許多讀者在看新派武俠小說時,其實是不自覺的在讀愛情小說。
其次,梁羽生說「俠的提升」,該是「俠義的提升」。他說的俠,當然包括了義。社會上俠義的事情太少了,在環境惡劣時有人肯挺身而出,說句公道話的其實也不多。讀小說的時候看到能人義士,為人解阨紓困,無償的赴湯蹈火,義不容辭的氣慨,真使人血脈賁張,人心大快。俠義的描寫,是武俠小說中吸引讀者的極重要元素。
至於「向西方學習」及「較新、更廣闊的歷史觀」,正是在傳統武俠小說中展現的突破,見識視野超越當時一般作家。梁羽生若沒有這種心態魄力,則極其量武步前人而已,不會成為領導潮流的開山祖。因為許多有學問的作家只會對傳統的歷史觀念照單全收,不會因時代不同而有較新的觀念去思考,找出新的體會。一些傳統學識豐富的作家又會基於民族自尊,不屑向外國人借鑑而僵化,梁羽生這些想法,足備開拓者的質素。
雙峰並峙 光耀文壇
論及香港文壇成就,一定要說到新派武俠小說。說新派武俠小說的華采,也一定不能不說金庸。他們兩人光耀文壇,足以在華人文學史上替香港佔一席位。平情而論,若沒有金庸的出現,新派武俠小說的氣勢和波瀾壯闊的氣象一定不及。套用俗語:一隻手掌難以拍出響聲來,雙峰並峙,更令人仰止。1954年初梁羽生出場,1955年金庸的首著《書劍恩仇錄》也在新晚報刊出。梁羽生確是始作俑者,但從日後看來則是先後腳步。梁羽生說自己的作品是「小孩子」,金庸的則長大了(註9)。
金庸怎樣「長大」呢?是他對自己的創作從不停步,不斷地向自己挑戰,鞭策自己。金庸更具前瞻開拓性的地方是善用武俠小說的體裁,開拓武俠小說的領域。金庸把武俠小說造成外衣,藉此創作多方面類型的小說(註10)。金庸的《書劍恩仇錄》是歷史小說,《神鵰俠侶》是愛情小說,《倚天屠龍記》是偵探小說,《笑傲江湖》是政治小說,《鹿鼎記》是傳奇小說等等。金庸在多年的寫作中不斷突破自己,不重覆自己的創作路子,這是金庸比梁羽生更聰明進武之處。他寧可後來不斷修訂,卻是後話。
梁羽生的長才除了寫武俠小說,也精於傳統的詩詞創作,亦是奕棋高手,晚年更沈醉於對聯的創作。他給予人們的印象是個翩翩十足的中國名士。筆者曾和梁羽生同席共膳共話,謙謙儒雅君子。他不會像筆下輕狂的俠士嘯歌,但會不會長飲放浪一下,至今仍在思索中
註釋
1 :梁羽生寫《龍虎鬥京華》引起讀者注意,但《七劍下天山》出現才被廣泛談論。筆者亦是這個時候為同學推介而追讀梁羽生的小說。
2 :梁羽生曾在2001年11月25日於香港浸會大學舉辦的「梁羽生先生講武論俠會」中發言:披露何以當時他和金庸的小說被稱為「新派」,「新」字是因為小說出自「新晚報」的原因。筆者確信當時有這種情況,但不知因由的人也樂於稱他們的作品為新派,卻是基於和粵派及以前武俠小說的分別。
3 :葉洪生著《武俠小說談藝錄》,台灣聯經出版社,1994年。
4 :《史記》在經史子集分類中屬史部,〈游俠列傳〉、〈剌客列傳〉從未被視為小說。小說主要是虛構的敘事創作而非史實。唐代傳奇則明顯是以虛構為主的作品。
5 :〈虯髯客〉內容少有武打,而其精神的豪與俠,對後來的豪俠小說、武俠小說啟發極甚。
6 :香港浸會大學2001年講武論俠會,梁羽生「早期的新派武俠小說」講詞。
7 :鄺健行編《梁羽生先生講武論俠會實錄》,2001年。
8 :同7。
9 :梁羽生〈早期的新派武俠小說〉。見刊於《梁羽生先生講武論俠會實錄》,2001年。
10 :楊興安著《金庸小說十談》,香港明窗出版社,1989年初版
原刊於《百家》文學雜誌 2009年4月,獲作者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