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一位長輩和恩師:敬悼余光中老師

我是個文學的逃兵,更沒有詩細胞,絕不能算是老師的好學生,不過,老師還是非常包容和鼓勵,他對我無形和有形的影響更是碩大無比。

台北友人在14日上午轉發了台灣報紙的新聞,上午我們在外辦事,下午兩點多才回家,看到了電郵,就趕快看台北和香港各大報的網頁,老師真的走了,看着看着,眼眶就濕了。

打從師大英語系一年級起,我就做了余先生的學生,一晃,已經56年了。老師曾説,教書這行業的售後服務是終生的,但在内子和我看來,老師的服務還是跨世代的。1972年8月,我們結婚,老師是介紹人,這還不説,2005年兒子結婚,我們在台北宴客,老師和師母專程北上證婚祝福。那時高鐵尚未通車,老師、師母還得坐不太快的台灣鐵路局快車北上,出席十多年前曾經叫他們「爺爺、婆婆」的晚輩的婚宴,我們固然深感榮幸,也頗感不安。

在香港相處點滴

1975年5月,我在老師之後一年到了中文大學,他在中文系,我則在新聞傳播系,共事十年,聽老師公開演講外,我們更常常到老師家做客,大吃大喝之餘,還接受了老師和他文友的薰陶。1985年,老師出任高雄中山大學文學院長,我們仍在香港中大,只能靠寫信或電話問好老師和師母或請教。老師和師母是香港的貴賓,常常應文友或學生邀來港,我們也受惠,每次必和他們聚餐話舊。

1970年代中,香港的大學似乎得了左傾幼稚病,學生分爲國粹派和本土派,前者擁護中共,支持江青等人批判鄧小平的教育政策,可説是革命派;後者則專注本土議題,是改革派。唐山大地震,前者和江青唱和,口號是「抗震救災,繼續批鄧」。1976年9月9日,毛澤東去世,國粹派還主辦追悼會,忙着歌功頌德。與此同時,大陸提倡工農兵文藝,左風襲港,這批人就差搞文革和批鬥老師了。台灣此時也有人倡導鄉土文學,本就非常憂心的余老師就更加憂心了,深怕台灣也被赤化,失去自由。於是,余老師就寫了《狼來了》,重筆批判僞鄉土文學,並且呼籲同文口誅筆伐。此文不長,但卻是余先生最政治的一篇,文章引來不少撻伐。老師也覺得言重了,後來還承認文章不妥,並爲此道歉。老師從沒和我提及他的憂慮,但我可感覺出來,我當時在中大,就有學生用文革語言,從儒法鬥爭的角度分析《紅樓夢》。儒法鬥爭是文革左派的唯一框架,還有,這位同學根本就是一字不漏的文抄公。好在四人幫被捕,文革的真相戳穿了謊言,香港這股左風才嘎然而止。

老師的幽默是出了名的,文章如此,生活更是如此。記得有一年中秋,我們在老師中大第二苑的宿舍做客,餐後和老師一家人到屋頂賞月,邊吃月餅,邊瞎扯。聊着聊着,月亮和「鬼」就出現了,而且還夾着一陣襲人的寒風。説着説着,老師就顫抖了起來。幼姍面對着老師,老師的驚嚇她看得一清二楚,就取笑老師說:「你看,自己先嚇得發抖,還説鬼故事呢?」這時老師不慌不忙地說:「你看看你後面站的是什麽?」這時幼姍立刻嚇得尖叫,還不自主地抖了一下。我站在老師旁邊,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2006年9月,我回到台灣,在政治大學教書,2008年10月,老師八十嵩壽,政大頒授學榮譽博士給他。内子和我應邀觀禮,也出席了陳芳明教授主持的余光中著作研討會,在兩天中,我們多面地了解了老師在詩歌、散文、翻譯、學術和旅遊文學上的貢獻。會上,余老師還朗誦了自己的作品,讓我們回味無窮。同時,九歌出版社的蔡文甫先生為老師辦了場祝壽會,請楊照、高天恩、陳芳明等余先生的私塾弟子先後致辭。他們都是能詩能文的知識分子,他們的成就令我汗顏。我想,早知如此,我該自師大英語系退學,變為老師的私塾弟子,説不定我也會成爲文學家呢?會後,鄧佩瑜、孫筑瑾、林瑮珊、内子、我還和師母在餐館為老師慶生,我們餐後步過對街,到台北車站送老師和師母坐高鐵回家。在台灣,每次南下,内子和我必去拜望老師和師母。2016年9月,内子和我也想到高雄去,我們先打了電話。老師接的,聲音急促,說師母腸大出血,幼姍剛剛陪她到醫院看急診了。我們當然不敢打擾,哪知沒幾天,老師也在住宅大廈門外摔了一跤,住進了同一家醫院的加護病房。我們想南下看望老師只得延後了,一直到今年6月才行。我們倆和内子的妹妹約好,坐高速鐵路南下高雄,在老師與師母家,我們還嘮叨了一餐午飯,老師病後初癒,我們沒敢多留,飯後坐了一會,我們就告辭回台北了。

影響深遠的恩師

我是個文學的逃兵,更沒有詩細胞,絕不能算是老師的好學生,不過,老師還是非常包容和鼓勵,他對我無形和有形的影響更是碩大無比。1984年,老師編《文學的沙田》,我奉命投稿,寫了〈太空漫記〉和〈都是思果惹的禍〉兩篇散文,老師誇我的文章「筆活意多」,雖説是老師的客氣話,卻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其實,老師的詩和散文展現的才是真正「紙上一語、腦中萬篇」的功力,兩岸三地中小學教科書紛紛選刊老師的作品為學生的必讀,原因就在此。

我教書40年,不敢說是博學的好老師,但我對學生有求必應,喜好閲讀,余老師絕對是影響之源。因此,我才會在去年寫了〈他的影響比鐵軌還長〉,祝賀老師的米壽,並在潘耀明兄主編的《明報》明慧版刊出(2016年10月3日,頁D7)。老師高壽,詩文傳唱兩岸三地,他已不朽。

老師走了,我們失去了一位長輩和良師,我們難過、不捨,師母和老師恩愛60多年,傷心也就可想而知。我們想説的話很多,但真不知從何説起,請師母和姍姍眾學妹節哀,保重身體。(2017年12月28日於布里斯本瞥未居)

朱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