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月,從歐洲大陸南端加泰羅尼亞傳來的獨立聲浪衝擊歐洲,這是繼9月德國另類選擇黨首次進入議會之後,民族主義幽靈在歐洲回潮的又一道強烈信號。在經濟一體化席捲全球的二十一世紀,在歐洲聯合業已走過70年的今天,民族主義不僅沒有隨着歐洲聯盟的整合、信息技術的空前突破、生態危機及資源緊缺所帶來的人類互賴意識的強化而成為歷史,相反,卻以各種似曾相識的形態捲土重來。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另類選擇黨在德國登場雖屬首次,但類似的民族主義或民粹主義政治力量在歐洲其實從未絕跡,奧地利、荷蘭、法國、意大利等國政治舞台上極右翼政黨此起彼伏,交相呼應。最近幾年在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如匈牙利、波蘭乃至捷克也明顯呈現保守民族主義回潮的趨勢。對於在歐洲老牌民主國家綿綿不絕的民族主義或排外現象,一般輿論將此歸結於經濟全球化所帶來的移民問題的衝擊和對歐洲聯合的反彈。從這個角度,英國脫歐即是這一趨勢的最為重大的表現。而東歐國家的民族主義的回潮,則可以用歐盟本身經濟社會狀況發展不平衡以及後共產主義國家的特殊性來加以解釋。
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的獨特性
然而,加泰羅尼亞的民族主義運動卻同上述現象相去甚遠。同世界其他地區相比,加泰羅尼亞的民族主義具有一些較為獨特的個性。第一,這一民族主義沒有很長的歷史。加泰羅尼亞的歷史本身雖然可以追溯至中世紀,但其民族訴求源頭最多也不過上溯至18世紀末期。第二,該民族主義雖然強調其民族語言和文化的獨特性,但近年加劇民族情緒的主要因素源於經濟訴求。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者宣稱他們對西班牙所作貢獻遠大於從西班牙那裏獲得的好處,因此不如分家獨立。第三,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不僅不反對歐洲聯合,而相反,他們打着融入歐盟的旗幟,要求獨立。不過,這是一個自相矛盾的論點。因為一旦獨立真正實現,加泰羅尼亞實際就自動喪失歐盟身份。也是因此,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並沒有足夠的號召力。至少半數以上的加泰羅尼亞公民並不願意走向極端,單方面從西班牙分離出去。第四,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是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面對的不是一個專制的殖民政權,而是在擺脫佛朗哥法西斯政權之後和平轉型最為成功的西班牙民主政體。西班牙的民主轉型的成功和憲政體制的建立是同加泰羅尼亞的積極參與密不可分的。佛朗哥政權垮台之後西班牙的憲法起草委員會的七名成員中,加泰羅尼亞就佔了兩名。
上述這些特性決定加泰羅尼亞的民族主義發展成為一種強勢和激進的民族主義的條件是十分有限的,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既無深厚的文化根基,又無足夠的社會資源。同歐洲其他民主國家的民族主義相仿,如蘇格蘭的民族主義、比利時弗拉芒的民族主義、法國科西嘉的民族主義等,這類民族主義或曰分離主義,作為一種思潮,一種政治力量,可以享受憲政的充分保護,合法存在於民主國家的輿論空間裏,議會舞台上乃至民主政府中。他們可以公開宣傳溫和或極端的民族主義訴求,鼓動自治或分離,參加議會角逐等等。但迄今為止,無論是蘇格蘭還是弗拉芒的民族主義都沒有如加泰羅尼亞一樣走得如此之遠。
長期以來,歐洲尤其是法國主流輿論對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似乎存在着某種好感,這同歐洲輿論普遍對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排外、仇外情緒持譴責立場有着明顯差別。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同其訴求溫和,擁護歐洲聯合,文化性格相對開放等有關。不過,自本世紀以來加泰羅尼亞形勢的發展漸漸改變了這種過於天真的觀感。從文化層面看,在加泰羅尼亞熱情好客的傳統表層下,其實暗潮洶湧。最近事態的發展使歐洲輿論漸漸看到了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同其他民族主義共同的特點:排他性與自我優越感。早在2015年9月法國著名西班牙史專家佩里斯坦迪(Benoît Pellistrandi)就已指出,加泰羅尼亞民族優越感不僅潛藏着民族認同問題,也源於該地區在歷史傳承敘事中對民意的蓄意操縱。同時,加泰羅尼亞獨立運動鼓吹者以經濟利益不公平為由主張分裂,其實暴露了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的狹隘和自私,不僅背離了加泰羅尼亞對西班牙其他民族的政治承諾,也違反了歐洲聯合團結互助的基本精神。如果在一個民主的民族國家範疇內都不能分享和互助,又如何能夠充當一個合格的歐洲聯盟成員國呢?
比較令人驚異的是,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者儘管面對着一個先天不足,後天缺氧的文化土壤,但仍然鋌而走險邁出了通過單方面公投而強行宣布獨立的一步。目前執政的西班牙右翼政府當然應該為這一進程承擔一定責任,但一小部分獨立派政治人物更應該對這一行動的後果負責。歐洲聯合如今面臨微妙時機,需要應對英國脫歐和東歐的離心傾向。加泰羅尼亞的獨立行動引起歐盟其他地區的連鎖效應的可能也許並不大,但對西班牙的衝擊則是顯而易見的。獨立派聲稱在公投中獲得絕大多數讚成票,但投票人數均少於法定百分之五十以上。同時,在投票現場充斥各種違規和作弊現象。這種無視民主契約單方面舉行公投和議會表決的行動,破壞了西班牙的法制秩序,也有挾持本族公民之嫌。如果雙方不能很快回到對話、協商的原則上來,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者不僅將事與願違,獨立無期,也很可能失掉該地區本身的繁榮和穩定。這正是歐洲聯盟及各國均明確表示支持西班牙政府的原因。
歷史的教訓
近代的歐洲是民族主義的發源地和歷史舞台,西班牙為這一舞台提供了精彩的劇目和有益的啟示。加泰羅尼亞的民族主義的凸顯,正值西班牙巴斯克恐怖民族主義落幕之後。巴斯克埃塔組織於今年4月宣布放棄暴力,以此恐怖組織為代表的巴斯克民族主義於是壽終正寢。值得提出的是,埃塔組織失敗的根本原因並非西班牙國家機器的鎮壓,而是恐怖行動在巴斯克地區制造的血腥慘案導致天怒人怨,民心喪盡。在埃塔沒有成功的地方,加泰羅尼亞的極端份子可以成功嗎?面對前車之鑒,加泰羅尼亞的激進獨立派的下一步行動值得觀察。從極端滑向暴力肯定是沒有出路的,回到法制的軌道上尋求對話應該更為合乎時代的訴求和民眾的福祉。比較巴斯克埃塔組織的命運和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的泛起,可以看到一些彌足珍貴的教訓。
第一,從國際政治的角度看,必須警惕對民族自決原則的極端推進。民族自決是近代民族國家建構的基本原則之一。這一原則對近代以來的民族的解放,民主的降臨具有重要的奠基意義,也是反對外來侵略及異族專制統治的強大精神武器。然而,民族自決原則也應該接受民主原則的制約,國際社會必須具體地歷史地慎重地看待民族自決原則,而不是無條件地支持民族自決,以期避免流血,推進民主。
第二,無論是以民族自決還是以民族強盛為號召,都必須警惕民族主義成為主導的意識形態。成為主導意識形態的民族主義,可以以民族的名義、集體的名義號令全體,將少數人的意志當作整體的意志強加給整個民族。民族獨立與民族自決都只能建立在作為個體的公民的自願認同的基礎之上。
第三,民族主義並非不可戰勝的意識形態,即使是以民族自決和民族獨立為號召的民族主義也是可以通過對話與協商來化解的。民族之間的融合、整合可以通過民主的制度性的方式來完成。從文化認同的角度講,加泰羅尼亞民族也許確實有一個民族自決的夢,但是,是否可以為成全這一民族之夢而不擇手段?在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框架之下,只有當民族之夢與個體自由選擇、個體幸福之夢相吻合時,這個夢才是可能的。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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