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楊志剛(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專業應用教授)
我在大學只選修過一學期政治科學,對民主的認識和很多香港人一樣,簡單而浪漫,只知道民主是美好和神聖不容侵犯的。任何對民主的質疑,都是對人類文明的詆毀;對爭取民主的妥協,就是對理想的背叛。但佔領運動教我重新思考,讓我覺醒了我對民主的無知。這是一個再啓蒙。
民主、法制和自由組成的三頭馬車
佔領運動為了追求民主理想而衝擊法治,促使大家思考一個基本的問題:民主大,還是法治大?
民主與法治並非兩位一體,不論在理論上或現實上,兩者都可以分道揚鑣,故此民主大還是法治大,並非純學術的虛談,而是有現實意義的重要課題。研究政治制度當然不能單只分析民主與法治這兩個範疇,起碼還應該加上第三個必須的元素:自由。
民主、自由、法治亦非三位一體,而是三頭馬車。一個政權可以有民主,而無自由和法治;可以無民主,而有自由和法治;亦可以三者俱有或三者均無。
研究政治的專家學者,對民主、自由、法治三者的關係,多有論述。簡單說:民主的主要內容,是政府的產生方法與過程,不涉其他。自由是每個人都享有自主權,在不損害他人利益的情況下,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說自己喜歡說的話,行使個人的權利。法治,是以清楚公正的法律條文規範文明社會的一切行為,政府依法執政,人民遵守法律,司法有效而獨立。
殖民地時代的香港,是無民主而有法治的典型。亦有國家是有民主而沒法治的,例如巴基斯坦和委內瑞拉,兩者的政府都是透過民主選舉產生,但法治不彰,在《2014年全球法治指數》得分在99個國家中分別名列96和榜末99。香港則排名第16。該排名榜由權威組織全球司法計劃制定,贊助團體包括微軟創辦人蓋茨名下的慈善基金,有一定代表性。
同樣地,民主與自由亦非兩位一體。行政立法兩會議員葉劉淑儀便曾經以希特拉為例子,說明一人一票的民主選舉可以選出獨裁者,使人民失去自由。當然希特拉獲選有其獨特的歷史背景,但不改變他由民選產生的事實。葉議員說了此話後被圍剿,足證即使在言論自由的社會,都不容說民主壞話。近代當然也有高舉民粹主義贏得民主選舉的獨裁者,例如去年因病辭世的委內瑞拉總統查維茲。
與民主不同,自由與法治兩者關係緊密,可說是孿生兄弟。沒有自由,難以建立法治;沒有法治,自由缺乏保障。保障市民自由和權利的,是法治,而非民主。
民主並不等同公眾信任和尊重。香港政府管治機關中,最能代表民意的、最獲民意授權、最民主、運作最公開透明的,是立法會。但立法會偏偏給人的印象是做政治秀的劇場,議員又拉布又抗議,導致議會運作失靈,談不上贏得公眾信任與尊重。
有效運作的「非民主」機構
在眾多政府機關中,那一個最能有效運作?那一個最受市民信任和尊重?毋需做民意調查,答案是法院。
立法會議員梁國雄、黃毓民在議事廳擲蛋飛杯,使立法會的莊嚴蕩然無存,但一上到法庭,他們連叫囂也不敢,只得溫馴。天不怕地不怕的學民思潮領袖黃之鋒,在群眾衝擊政府總部時不敢站在前線,因為他「有法庭禁制令在身」,勝在坦白。參與佔領行動的抗爭者,為了爭取民主而衝擊法治,他們不怕警棍、不怕犧牲、不怕絕食,但不敢違反法庭禁制令。他們最終遵從的,是最不民主的法庭。
我們的司法機關事實上極不民主,不但不民主,亦是在香港三權分立的眾多管治機關中,最不理民意,並與民意壓力保持距離。我們的終審庭和最高法院有多少法官?他們是誰?是如何產生的?知道答案的香港人,恐怕不多,因為法院從來不貼近民意,法官做得好或壞從來不靠民調支持率,法官的委任,亦從來不作公眾諮詢。按照民主至上的思維,本應把這些頭帶假髮又不民主的法治代理人,進行民主化。但如果法官要考慮到選票和民意的支持,他們還能作公正嚴明的審判嗎?
香港金融管理局是另一個例子。香港眾多的法定管理局如醫院管理局、機場管理局等,通常都有十多名成員。但金管局只有一名成員,就是行政總裁陳德霖,並無其他成員。金管局既不民主,又不透明,而且極力與民意壓力保持距離。正正因為如此,金管局才可以有效、專業、暢順地依照金管局條例運作。
陳德霖的上手任志剛,被稱為「金融沙皇」。在任何民主社會被封為「沙皇」的領導層,理應難逃被民主浪潮淹沒,但任志剛盤踞「沙皇」一世寶座16年,直至退休之齡才由「沙皇」二世接任。「沙皇」之稱雖略帶獨裁的貶義,但亦藏不住其突顯的專業與權威。香港市民從來沒有批評「沙皇」不專業,不民主。而他們兩位亦無需民主,因為他們並非由選舉產生,無需顧及選票、討好民意、跟隨民意,反而可以帶領民意。他們一切按照金融管理局條例辦事,以其專業判斷為依歸。這是依法施政。
今天我們說年輕人買樓難,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們年輕時,買樓只需付樓價一成,其餘九成是按揭。以今天400萬元上車盤來說,首期40萬元,只要節衣縮食,簡約生活,不上酒樓,不要時常換手機,未買樓之前別奢談出外旅遊,幾年下來應該可以儲夠首期。其餘九成慢慢供。但「金融沙皇」無需按照任何民主程序,一聲令下,樓按最多七成,400萬的樓要拿120萬元出來做首期。120萬元對很多年輕人來說是屬於另一個宇宙的目標,除了高薪一族,否則靠節約是達不到的,大部分年輕人唯有望樓絕望。
七成按揭這樣的民生大事,如果我們的金管局在做決定之前,要考慮民意,要照顧年輕人向上流動的冀盼,又要安撫年輕人因買不到樓而對前途感到絕望的苦痛,然後來一番公眾諮詢,我們的金融體制還能夠有效運作嗎?
相對來說,香港機場管理局為興建第三條跑道,在公眾參與和公眾諮詢方面大費周章,以緊貼民意。這些工作是理應做的,而機管局在這方面也是幹得挺出色,透過緊貼民意,確保決策過程能充分顧及公眾對環保和經濟效益的憂慮。但最終是否「去馬」的決定,是應以專家團隊經過詳盡分析的結論為依歸,還是由民意主導?今天激情的環保民意是否能夠充分顧及七、八年之後機場飽和可能對香港造成的傷害?到時,飄忽的民意會反過來責難行政機構缺乏長遠規劃的眼界。
正正是因為大多數人一時激情的民意,不一定是最理性的長遠選擇,故此北美和歐洲民主國家的政治架構中,有憲法條文和高效的非民主組織,包括大學、智庫、政治獨立的執法部門等,對政府的權力和大多數民意的傾向,作出指導或約制,以防止選票主導而引致的民粹主義和短視的近利民意傾向。
這樣才能確保自由,尤其是小數人的權益和自由。喬治布殊總統就是藉911後急劇膨脹的民族主義和右翼鷹派勢力的抬頭,挾民意而侵略伊拉克,對國際慣例的踐踏,猶甚於俄羅斯總統普京對付克里米亞。這是對民主制約失效的惡果。
愈是民主的機構,愈是不能有效運作,愈是不能贏得公眾支持。這現象不是香港獨有的,而是有一定的普遍性。美國學者扎卡里亞在《自由的未來》一書中對西式民主的不足,有深入的分析。他觀察到,北美和歐洲在近代歷史與其他地區國家最大的不同,不是民主程度的差異,而是憲政自由主義。這些國家把依法執政放置在管治的核心地位。
奧巴馬的羡慕
大部分由普選產生的領導人,深受民意壓力,難免要討好選民,導致施政困難。民主有利於施政能緊貼民情,但有損當權者施政的有效性。這也是美國不停輸出不受節制式民主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如果今天的中國奉行多黨競爭式的一人一票民主,最高興的會是美國,因為這樣的中國不可能超越美國。中國以現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的模式,作出跨越式的進步,不斷進行制度優化,撲滅貪腐,強化法治觀念,進而實現依法執政,依憲執政,則定必能使國富民安,改善13億人民的生活。
這也是美國總統奧巴馬的羡慕。
美國11月舉行中期選舉,結果參眾兩院均落入共和黨之手,這形勢如果放諸香港,便等同於特首梁振英忽然要面對一個由反對派佔大多數的立法會。選舉結果使奧巴馬變為名副其實的跛腳鴨。奧巴馬最近評論習近平,說其權力鞏固之快,「導致人權狀況和壓制兩方面的擔心」。奧巴馬口中是擔心,心中是羡慕。天下有哪個領導人不想獲足夠權力讓其崇高的施政理念能得以落實?世上有哪個政府不希望政令運行能如臂使指?但如果只有民主而沒有自由和法治的約制,奧巴馬也可能變成另一個普京。
對香港來說,要舉辦任何模式的一人一票選舉,技術上都易如反掌。拉丁美洲新興民主國家也隨時可以進行,誰辦不來?但要發展和體現高度的法治精神,需要長時間的民間思想教化和制度上的堅貞配合,才能使激進如長毛都自動服膺,讓社會得以文明進步,人民的權利和自由得以保障。
民主大還是法治大?套用溫家寶的名言:法大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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