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福德(John Minford),英國漢學家、學者、文學翻譯家,曾把中國經典名著如《紅樓夢》(後四十回)、《聊齋誌異》、《易經》、《孫子兵法》等譯成英文;另外,他亦把金庸武俠小說《鹿鼎記》譯成英文。閔福德1946年生於英國伯明翰,父親是一名外交官。在進入溫徹斯特公學學習古希臘語、拉丁語及古典文學之前,曾在世界各地居住。他曾於中國內地、香港、澳洲及新西蘭任教,擔任奧克蘭大學中文系系主任及香港理工大學翻譯系系主任、澳洲國立大學亞洲研究院中國及韓國中心主席。其岳父霍克思(David Hawkes)同為著名漢學家、翻譯家;二人所合譯的《紅樓夢》,前八十回由霍克思負責,後四十回出自閔福德手筆。本期專訪了閔福德教授,聽取他的翻譯歷程與心得。在訪問的「後記」中,閔教授憑弔翻譯大師傅雷先生的最後一個上海故居,慨歎《傅雷家書》所記錄的中國傳統修養的流逝。
我認為幾乎所有的優秀翻譯都需要翻譯者的深度代入。如果你無法代入作品,作品便永遠不能是你自己的,譯文永遠不能超越『專業項目』這水平。
──閔福德(John Minford)
音樂演繹與翻譯
李雅言(以下簡稱「李」):你知道我多麼喜歡拿音樂作比喻。有一位知名指揮家曾經說過,指揮柴可夫斯基和葛里格等人的美麗旋律,是我們的專業要求,我們都懂得如何把它們弄得動聽。但如果是指揮馬勒的話,我們必須全程全心全意代入他內心深處。若以此作喻,有什麼作品必須要求翻譯者全程代入?當然你提到了霍克思的《紅樓夢》。還有什麼?
閔福德(以下簡稱「閔」):我認為幾乎所有的優秀翻譯都需要翻譯者的深度代入。理雅各也罷、翟理斯也罷、韋利也罷、霍克思也罷,他們最終也深深代入了譯作的原作。他們挑這些作品來翻譯,原因就是他們看得見自己最終有代入作品的可能。你閱讀韋利寫白居易的那本書,有時會有很有趣的感覺:覺得作者是位穿着唐朝服飾的人,因為他的代入感是那麼強烈。寫袁枚那也如是:作者與翻譯家都渾成一體。而當你閱讀理雅各的註解時,你會聽到理雅各的聲音,有如他正在跟孔子作對話般。他要讀者在旁聽他與孔子的對話,因為他並不想只去描繪描述一位奇異的東方人。正如他自己重複指出,他感興趣的是去進入那個「具普世性的中國思維」(The Universal Chinese Mind),瞭解中國人的世界觀和他們思想的普世性,從而豐富他當代的西方人的思想。
翟理斯翻譯《聊齋》,儘管他把所有與性愛有關的段落都略過──我有跟你說過那篇寫一個人把自己的陰莖插入木頭的故事嗎?
李:有,所以刪去該故事的翟理斯,並不算十分忠於原作者蒲松齡吧?
閔:翟理斯當然受不了那個故事,但他卻真的深度代入了蒲松齡很多其他的思維與意念,只是那些性愛東西叫他受不了。他覺得故事實在耐人尋味,所以他的翻譯實在出色。歸根究柢,所有翻譯家被他們深好的作品吸引着,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能夠代入作品。這幾乎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並不喜歡我翻譯的《孫子兵法》,因為我和孫子那位算盡一切的老賊並沒有共鳴。他所表現的是黑暗的、不可令人接受的中華文化的一面。我已多次指出,我的《孫子兵法》翻譯附有這麼一個向讀者的嚴重警告:不要模仿此人。你可以研究他,研究人可以如何無情地利用和剝削其他人,並從中有所領悟,但千萬不要走他的路,因為書中所說的並非好東西。我無法與該書產生同感;我翻譯它是因為我那時需要錢,我那時囊空如洗。要維持生計,便要找方法賺些錢。
李:所以那些東西便算是翻譯界的葛里格和柴可夫斯基?
閔:哈哈,對,你也要糊口吧,你有時要做一些滿足大眾的事兒。
李:但沒有代入又如何能輕易翻譯作品?
閔:決心。有時候你需要提供專業服務。
李:所以專業翻譯這一回事也存在?
閔:翻譯當然也有專業的一面。你有高要求的話,便能把事情幹得專業。你確定你看得明白原文,你反覆修改你的譯文,你以流利的英文文筆書寫,這就是了。如果你無法代入作品,作品便永遠不能是你自己的,譯文永遠不能超越「專業項目」這水平。
嚴復提出,翻譯必須符合「信、達、雅」這三個準則,而要做到「雅」,你必須懂如何寫上佳的古文。我非常堅持閱讀英文作品。我花大量時間閱讀英文作品,既閱讀且做筆記,深度閱讀,向出色作家學習。我花在英文的時間,遠遠比我花在學習中文的時間為多,當然我也花很多時間於中文。這種職務職責式的工作,跟其他行業的職業訓練一樣,是不做不可的工作。這個過程,法國人叫formation(注:大概有「玉不琢、不成器」中「成器」的含義),中國人稱之為建立修養,並沒什麼捷徑可言。我仍閱讀英文,目的是改善我的英文文筆;我仍閱讀中文,目的則是增加我的中文知識、加深我對中文寫作的理解。
單語與雙語
李:你老是在談如何讀英文書去改善你的英文寫作風格。世上有沒有「雙向雙語翻譯家」這回事?你只搞中譯英,對不對?
閔:我一定不會嘗試搞英譯中,永遠不會。我也不認識任何會作這般嘗試的英文人,因為如果我要達致好的英文寫作水平已是這麼困難,你可以想像要達致好的中文寫作水平會是多麼更困難!如果我要向一位想搞英譯中的年輕朋友提建議,那麼首先一定是去花五年時間閱讀古文,去閱讀很多很多的古文,去閱讀司馬遷、蒲松齡的所有東西等,直至你不費吹灰之力也能進入他們的世界。我十分幸運,幾乎把我孩童和青年歲月都花在閱讀拉丁文和古希臘文。當然我的拉丁文和古希臘文,到了現在都大都忘卻了,但他們其實仍在。他們是我的基石。
我希望自己的英文有所進步,所以我猛讀英文書。但如果我沒有讀拉丁和古希臘文的首十年的話,我這50年來對英文書的吸收一定會很不一樣,因為整個歐洲的文學都是建基於古典學。我指的是,自文藝復興時期起,整個歐洲的文學都衍生自古典學知識。
李:有人會覺得你的翻譯風格跟比方說劉殿爵的有所出入,源於你的母語是英文,而他的則是中文。
閔:對,劉是個十分精準的翻譯家,但他的翻譯並無樂韻。我跟他很熟,沒意思不尊敬他。他的英文翻譯無樂韻,因為要把音樂韻味弄進文字可不容易。
專訪英國漢學家閔福德教授(四之一)
專訪英國漢學家閔福德教授(四之二)
專訪英國漢學家閔福德教授(四之三)
專訪英國漢學家閔福德教授(四之四)
(待續)
本社專訪文章:
Professor John Minford: living the classical ways
訪談為英語。特分備中、英文本,向這位傑出的譯者、學者、教授致敬。
摘錄自《國學新視野》,本社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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