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最近推出「回歸20年來……」系列,訪問不少「過來人」,可讀性甚高,尤其對我們這些目睹中英談判及香港回歸的人來說,特別有感觸。系列內出現的兩個人物,我份外留意;一位是張浚生先生。
不矮化香港的京官
張是新華社香港分社前副社長,1985至1998年在香港工作,當時他負責宣傳部,主責跟媒體打交道,所以經常有機會和他見面。其中一次時間較長的,是他帶領新聞界同業遊千島湖——該處在1994年發生台灣旅客遭劫殺事件,關閉了一段時間,重開之後張先生率新聞界往當地,相信是希望做些宣傳。
記得當年在旅途上的話題,主要是香港人對九七回歸有沒有信心、北京會否落實「一國兩制」等等。張浚生的口徑,是香港對內地改革開放十分重要,中央一定會維護香港的繁榮穩定……雖然都是官方口脗,然而無可否認,當年像張浚生這種派來香港的內地幹部,對香港的重要性和對國家貢獻的肯定,都給人一種真心誠意的態度,不過火,也不誇張。
當年的新華社,還有一大批香港人幹部,他們或許是從內地派過來,但很多其實是香港仔,在香港土生土長或長時期在港工作,是名副其實的「土共」;他們了解香港情况、掌握民情、人脈又廣,對香港的歷史、香港對大陸的窗口示範、對內地四化的作用等等,都持相當正面態度,與近年慣見的君臨天下、以我為主,我講你聽的「氣勢」相比,那種「互諒互讓」的氛圍的確是愈來愈陌生了。很明顯,香港回歸能夠在中英互鬥的情况下保持平穩順利,是因為有這樣一批香港人幹部在新華社,也有一些派來香港但不會矮化香港的京官!
老實說,張浚生先生離開香港近20年,對港情,他應該已經脫節,訪問(刊6月8日)中說的都是大紋大路的話,但其中一處最令我認同的,是他說:「整個內地那麼大的體量,香港是小塊地方嘛,只能說我自己發展了多少,不要用佔了多少分量來說我發展了沒有。」這番話,比一些經濟學家來得實事求是。
現在仍有不少批評香港「不思長進」的人說,香港佔全國GDP比重一直下降,反映對國家的「貢獻」已大不如前;我曾經在本欄計算過,香港跟其他內地大城市如北京、上海等佔全國的GDP比例相若,絕不遜色,而內地經濟體系龐大,不斷增長,一定會遠超香港,令香港佔全國的比例相應下降,這是很自然的發展,如果香港到現在仍佔全國GDP百分之20幾,反而是不正常。張浚生先生認識香港,總算道出了一個顯淺但卻受某些人刻意扭曲的事實!
三面不討好的「中國通」
另一位吸引我注意的,是前港督衛奕信。衛督「原名」魏德巍(David Wilson),是英國外交部的中國通(Old China Hand),1970年代做過港督麥理浩的政治顧問,1987年接替突然離世的港督尤德,到1992年離任,接任的是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衛奕信比張浚生離開香港的時間更早,雖不時回港短暫停留,但衛奕信主政香港的年代和現在大不相同,對當前的熱門議題,他評論的「實用價值」其實並不高。
像衛奕信這種角色,當年是三面不討好:香港的民主派說他軟弱、不夠強硬,向北京叩頭;倫敦認為這些中國通慣於從北京角度考慮問題,太順從中國的意向,令英方經常處於被動,甚至對北京讓步太多;至於中國政府眼中的香港總督,既是殖民地官員,又是英國利益在香港的代表,其心必異,在中英鬥爭之中是主要敵人。
衛奕信任內最大考驗,是1989年的六四事件。據李鵬飛在一次訪問中透露,六四當天早上6時半衛奕信打電話給他(李鵬飛當時是立法局首席議員),問他如何評估民情。李鵬飛說他不知如何回答,請教鍾士元,鍾建議按兵不動。事態發展,港英政府並沒有「按兵不動」,衛奕信應付六四後的局面,先是推出千億元的玫瑰園計劃,興建包括新機場的十大核心工程,以「投資未來」顯示港英政府的長遠承擔,以此穩定民心。
另一招是居英權計劃,給予5萬個家庭及其直系親屬居英權,可以持有英國國籍;計劃最吸引人之處,是拿了居英權之後可以「備用」,毋須立即移民英國,且持有人如果不公開,「記錄上」此人並不算是英國籍。有此特殊安排,一批既「愛國」又要買政治保險的「港式精英」都選擇了居英權,一方面可繼續「留港愛國」,另一方面則可暗持英國國籍而毋須移民,一舉兩得。事實證明,居英權對當年安定人心起了一定作用。
第三招是擴展專上教育,籌建科技大學,以培養人才應對當年人才流失(brain drain)問題。現在香港青年能入讀大學的比例大增,香港多了一家國際著名的科技大學,都是由衛奕信一手促成。
歷史證明,衛奕信當年的幾項大動作都為香港日後發展打下了基礎,但他的務實立場不為香港及倫敦欣賞,他接受《明報》訪問時(刊6月9日)忠告「香港勿成北京眼中威脅」,在他任港督時已經提出,然而卻成了他「向北京叩頭」的證據,結果倫敦把他調走,派來了政客彭定康,用了完全另一套跟北京打交道的方法。論成效,衛奕信的政策務實但不為受落,彭定康的政改「務虛」卻贏了口碑。千古功罪,誰來評說?
港人只剩下「自求多福」
當下所見,我們少了懂欣賞香港的南來幹部,多的是居高臨下要教訓、改造港人的北方大員;英國的中國通則絕迹久矣,香港問題早不在倫敦議事日程之內;香港人能靠的,就只剩下「自求多福」四個字。
原刊於《明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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