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莫言的 《蛙》看中國知識分子的卑微和醜惡

《蛙》是莫言醞釀十多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潛心創作的第十一部長篇小說。這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力作跟莫言的諸多長篇一樣,以第一人稱敘事,講述了姑姑——一個鄉村婦產科醫生的人生經歷,用生動感人的細節展示中國農村60年混亂顛倒、慘無人道的生育政策的同時,毫不留情地剖析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卑微而又醜惡的靈魂。

《蛙》是莫言醞釀十多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潛心創作的第十一部長篇小說,2009年12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這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力作跟莫言的諸多長篇一樣,以第一人稱敘事,由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四封長信和一部話劇構成,講述了姑姑——一個鄉村婦產科醫生的人生經歷,用生動感人的細節展示中國農村60年混亂顛倒、慘無人道的生育政策的同時,毫不留情地剖析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卑微而又醜惡的靈魂,因而榮獲中國最高文學獎——茅盾文學獎(第八屆);被《南方週末》評選為2009年「文化原創年度圖書虛構類致敬作品」,並入選多項年度好書排行榜。書名《蛙》是因為蛙與娃同音,而且嬰兒剛出母腹時哭聲與蛙的叫聲十分相似,更可追溯到中國古代神話中補天的女媧,媧與蛙同音,意謂人類的始祖是一隻大母蛙。蝌蚪說:

 
我的故鄉有一個古老的風氣,生下孩子,好以身體的某個部位或器官起名字,孩子長大後有的會改優雅一點的名字,但也有的不改。姑姑的名字叫萬心,她父親,我的大爺爺是膠東軍區八路軍地下醫院的醫生、革命烈士。姑姑因為父親的關係,曾和她的奶奶、母親被駐紮在當地的日軍司令關押在大牢裏。中共建政後,姑姑繼承父業,經過新法接生培訓,成為一名鄉村醫生。姑姑是天才的婦產科醫生,凡是見過她接生或是被她接生過的女人,都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她的手在孕婦肚皮上一摸,就會讓孕婦感受到一種力量,並對她產生信心。從50年代初開始,姑姑接生過上萬個孩子。姑姑用新法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是陳鼻;我(蝌蚪)是姑姑接生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時先出來一條腿,被姑姑拽着腿,像拔蘿蔔一樣拔了出來。五十年代中期,在國家經濟發展繁榮時期,姑姑騎着自行車,風雨無阻地跑遍了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莊的街道和胡同,接生了1645名嬰兒;並且在接生第1000個嬰兒的日子,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掀起「男紮」行動,姑姑變成「牛鬼蛇神」

 
年輕時的姑姑談過一個對象,是一名空軍飛行員,一家人曾為此自豪無比。但後來這個空軍飛行員駕機叛逃到了台灣,獲頒黃金五千両犒賞,還同一位台灣著名歌星結為神仙伴侶。曾經風光一時的姑姑深受打擊,並因此切開動脈自殺,雖被救活,仍受到留黨察看處分,幸虧那個飛行員在日記本中稱姑姑為「紅色木頭」,這才使姑姑從寬發落。到了60年代初,剛剛經歷過三年大饑餓的農村出現生育高潮,姑姑也忙碌起來,並成為高密東北鄉遠近聞名的婦嬰名醫。從1965年開始,人口急劇增長導致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個計劃生育高潮。當上公社衛生院婦產科主任的姑姑堅決響應黨中央號召,在全公社掀起轟轟烈烈的「男紮」行動,她親自操刀就有310例。一些村民害怕絕子絕孫,到處鬧事。一個叫王腳的被「男紮」後,說自己的神經被捅壞了;一個叫蕭上唇的說自己的性功能被破壞了,每逢集日就拄着拐棍到醫院鬧事,訛走了800多元「營養費」。文革開始後,姑姑被當成「牛鬼蛇神」,受到批鬥。有一次批鬥大會在滯洪區的冰面上舉行。倔強的姑姑因為不馴服,被蕭上唇率領的紅衛兵打趴在批鬥台上,有個糾察隊員還用一隻腳踩住她的背。在批鬥縣委書記的時候,姑姑被拖起來與縣委書記並排站着,脖子上還被女紅衛兵掛了一隻破鞋子。但姑姑昂着頭,不肯屈服。後來,冰面因為承受不住那麼多人,發出一聲怪響,轟然塌裂,許多人落入了冰水中。
 
文革初期,蕭上唇當上了紅衛兵頭頭,糟蹋了許多姑娘,如果沒有結紮,他還有所忌憚,怕給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場;結紮後,他真是無所顧忌了啊!
 
70年代末,計劃生育成為國策,生過兩胎的婦女必須戴環;生過三胎者必須結紮輸卵管。姑姑乘坐公社計劃生育小組的專用船下鄉強制執行上級的命令,東風村有個無人敢惹的莽漢張拳,妻子懷上了第四胎,姑姑衝入張宅抓人時,被手持帶刺槐木棍的張拳打得頭破血流,村支書帶着民兵把張拳按倒在地。姑姑叫民兵放開他,還歸還他棍子,表示只要王妻去衛生院做人流,可以放他一馬。此時王妻從草垛裏鑽出來,縱身跳入河中。姑姑指揮機船追上了王妻,不幸她因過勞流產而死。
 

一曲時代的悲歌 幾段苦難的命運

 
姑姑和她的同事,白天被人戳着脊樑骨罵,晚上走夜路被人砸磚頭,連五歲的小孩都用錐子扎過姑姑的腿。張拳老婆被撈上岸後,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姑姑獻血500毫升也沒救活她,張拳用板車拉着老婆屍體到縣委大院告狀,警察連推帶搡把姑姑與同事們押到縣裏,姑姑氣得闖進下來視察計生工作的副省長貴賓房,不料來人正是文革時一齊吊着破鞋被批鬥的縣委書記楊林。姑姑嚷道:「你們在上邊下一個指示,我們在下邊就要跑斷腿、磨破嘴。你們要我們講文明、講政策,做通群眾的思想工作——你們是站着說話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屄疼!你們自己下來試試。我們出力、賣命、挨打、挨罵、皮開肉綻、頭破血流,發生一點事故,領導不但不為我們撐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潑婦一邊!你們寒了我們的心!」姑姑一邊說,一邊哭,一邊把頭上被張拳棍打的傷痛疤指給副省長看,她放聲大哭要求把她關到監牢裏去。楊副省長站起來給她倒水、擰熱毛巾,表示要調姑姑到省裏工作,這是因為在批鬥大會上,楊曾屈打成招,違心供認與姑姑通姦過許多次,出於疚愧,想要贖罪。然而姑姑是個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她太認真了,說:「這裏的工作離不開我,如果放開了生,一年就是三千萬,十年就三個億,再過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國人給壓扁啦。所以,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出生率降低,這也是中國人為全人類做貢獻!」
 

黨指向哪裏,就衝向哪裏

 
在對越自衛反擊戰立了三等功的我,愛上了長着兩條仙鶴般長腿的王仁美。舉行婚禮的那天大雨傾盆,但王仁美一直嘻嘻哈哈的,表現出讓人憐愛的性格。已經當上縣政協常委的姑姑來參加婚禮,王仁美向姑姑要能生雙胞胎的靈丹妙藥,受到姑姑的嚴厲批評。姑姑不僅教育王仁美,告訴她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而且提醒我,「你是共產黨員,革命軍人,一定要起模範帶頭作用」。姑姑對共產黨抱着滿懷的愚忠,說:「我告訴你們,姑姑儘管受過一些委屈,但一顆紅心永不變色。姑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黨指向哪裏,我就衝向哪裏!」兩年後,女兒出生。但不甘心只生一胎的王仁美後來又懷上了。姑姑大義滅親打電報通知部隊,上級令我立即回鄉讓妻子打胎,否則開除軍籍。我從部隊趕回來,發現王仁美之所以又懷上了,是因為她偷偷地找曾是我小學同學的袁腮把原來戴着避孕環給取掉了。王仁美為了逃避做流產,藏在了自己的娘家。我的岳母罵姑姑是妖魔,村民罵姑姑是土匪。
 
但姑姑為了保持公社連續三年無一例超生的光榮紀錄,冷冷地向我交了底:「我們的土政策規定:喝毒藥不奪瓶,想上吊給根繩!」我不忍妻子受苦,表示黨籍、職務都不要了,寧可回家種地!接着,姑姑帶領一個陣容龐大的計生特別工作隊進村,副隊長是公社武裝部副部長,還有六個身強力壯的民兵,配備了安裝高音喇叭的麵包車與一台馬力巨大的鏈軌拖拉機,姑姑揚言要用拖拉機把我岳父家四鄰的房子拉倒,再把我岳父家的房子拉倒,鄰家的一切損失由我父親承擔。即使這樣,還是要抓人強迫流產。姑姑說:「對自己的親戚就得來硬的,否則怎能服眾?」拖拉機拽倒鄰人蕭上唇門口的老槐樹時,蕭哭喊着說槐樹是他家的命脈,還說姑姑報文革的仇,左鄰右舍蜂擁到我岳父家門前踢門扔磚,甚至要點火燒屋。在強大壓力下,王仁美滿身泥土爬出地窖。我所在部隊的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師級)也來到我們村,和姑姑一起勸說王仁美理解國家政策,還答應給我提升到副營級,這就可以隨軍進京,女兒燕燕也能去北京上學。深明大義的王仁美爽快地同意接受流產手術,卻不幸因為大出血死在了手術台上;姑姑也因此被蝌蚪的岳母用剪刀刺在大腿上,但姑姑執行計劃生育政策的決心絲毫沒有動搖。
 

林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