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大學教授的道德水準,包括社會上對大學教授的基本要求,以及教授的自我約束等,必須回到是否「尊師重道」上來。為師的不自尊,不自重,不自愛,如何了得?可這是個社會問題,而且非一日之功。關於這個問題,我想講幾個小故事。
1901年,因政見不同,章太炎給他的老師俞樾寫了篇《謝本師》。這裏的「謝」,是拒絕、辭別的意思,不是感謝。後來章太炎的弟子周作人,也因意識形態關係,寫了《謝本師》。抗戰期間,周作人落水當了漢奸,他的學生又寫了《謝本師》。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很有名的三篇《謝本師》。它們之所以有名,是因為這種做法,代表了現代中國教育的一個特點——尊重真理勝過尊重師長。「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確實是現代中國的一個特點,很多人都表示激賞。但我想提供另外一個思路,即章太炎的另一個弟子魯迅,他是如何處理師生關係的。
根據許廣平回憶,晚年魯迅對章太炎其實很不以為然,因其提倡復古。但即使這樣,魯迅提到章太炎時,依然非常尊崇,總是稱「太炎先生」。而對章太炎晚年的行為,也能作出公允的評價——既有批評,但不改敬意。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逝世;當時也已經病重的魯迅,在10月6號和10月17號連續寫了兩篇文章《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兩天後,也就是10月19日,魯迅去世。這兩篇文章,都是對太炎先生曾經給予他的積極影響表示感激,對太炎先生在革命史上的意義表示贊賞,雖然也對他晚年的一些行為表示不以為然。在私人通信裏,魯迅說得更明白。1933年6月18日的《致曹聚仁》,也提到這個問題。信裏說:「古之師道,實在也太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學,後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後來他主張投壺,心竊非之,但當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我實不能向當局作媚笑。以後如相見,仍當執禮甚恭(注:而太炎先生對於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和藹若朋友然。),自以為師弟之道,如此已可矣。」
拿捏師生尺度 在個人修養
老一輩看待師生關係自有其尺度,如何拿捏,端看個人修養。鄧雲鄉寫過一篇《知堂老人舊事》,很值得玩味。文章說,周作人抗戰中當了漢奸,很不光彩,可當年的一些「上過偽學校當過偽學生的」對師長落井下石,為鄧先生所不齒。所謂抗戰中的「偽學生」,是個很難談的問題。大家知道,抗戰時,北大南遷,留在北京的學生,不少人只能進入日本人掌控的偽北京大學。八年間,有不少學生在這所學校就讀,怎麼看待這些學生?抗戰勝利後前來接管的傅斯年,說對於偽大學的偽學生,我們是不承認的。這話後來受到很多人的批評。因為,政府打不過人家,退守大後方,怎麼能苛求這些無法背井離鄉的年輕人呢?諸位不知道,今天的科學家、政治家,不少是當年的「偽」大學培養出來的。談北大校史,這一段至今仍然很忌諱。其實不只北大,很多著名大學都有這個「歷史遺留問題」,必須平心靜氣地對待。
回到鄧雲鄉的文章。周作人當年因漢奸罪,被判刑,學生中有落井下石的,也有的不是這樣,比如大弟子俞平伯。周作人有四大弟子:冰心,俞平伯,廢名,江紹原。俞平伯抗戰中同樣留在北平。他們經常見面,但周作人從來沒有勸俞平伯到日本人控制的北京大學去講點課,雖然他們私人關係很好。抗戰結束後,周作人被抓進監獄?這時候,俞平伯出面寫信給當時的北大校長胡適,講周作人的「學問文章與其平居之性情行止」,也講其落水後「對敵人屢有消極之支撐」,同時自責艱難時刻「不能出切直之諫言」,「深愧友直,心疚如何」。這封陳情信,是舊日弟子對於走了彎路的師長的關懷與理解。鄧文稱,一個學者在為人上,在學問上,在大節上,有時候並不一致,在大動蕩的年代裏,有可能失足,這個時候,弟子對師長一輩的失誤,應多點理解的同情。如此談論師弟之間的情誼,值得我們關注。
這裏說的是師生之間在學問之外的關聯,或者說情感上的糾葛。我感慨的是,這種師生情誼愈來愈淡泊。現在的情況是,師生之間,下了課,視同陌路人。錢穆裏有一段話講得很精辟:「西方人重其師所授之學,而其師則為一分門知識之專家。中國則重其師所傳之道,而其師則應為一具有德性之通才。」西學東漸,新式學校興起,整個大學教育,都是按照西方人的思路,其特征是注重知識的傳授,而不太注重人格的修養。「一校之師,不下數百人,師不親,亦不尊,則在校學生自亦不見尊。所尊僅在知識,不在人。」這麼做,好處是走出了過去十分嚴格的師道尊嚴,壞處是我們看待教師,只剩下了專業知識。
消失的老師 《師說》理想難再現
兩三年前的一個教師節,我正在飛機上讀利奧塔寫的《後現代狀態》。書裏說,在後現代社會,教師這個職業有可能會消失。因為,我們可以選擇一個標準的最佳狀態的教授,錄制他的演講,通過遠程教學的方式傳播。這樣,既不會出錯,又很精彩,這比我們今天這些高高低低的教師要好得多。假如此說成立,那麼,一個專業一兩個教師就夠了,其他人趕緊改行。讀到這裏,我出了一身冷汗。後來,我想通了,這根本做不到,不是因為技術手段,而是因為老師在學校裏的工作,不只是傳授知識,還有充當大魚,讓小魚在後面跟着游的作用。更不要說什麼因材施教、因地制宜等。當老師很難,站在講台上,必須照顧到班上所有學生的趣味和目光。我的經驗是,眼睛看到第七排的學生(最好是男生,不要女生),這個時候,所有的學生都覺得你在看着他。課堂上顯示的,不止是你的聲音,也包括你的姿態,你的神情,還有你的心境。你需要跟學生溝通。講課效果好與不好,關鍵在於和學生有沒有交流。可以這麼說,每一次成功的講課,都是師生共同完成的。這是有教學經驗的人都能領會到的。老師之於學生,不止是具體知識傳授,還有日常的人格修養。就算是知識傳授,也必須通過溝通和對話才能實現。因此,老師這個職業,在我看來,沒有消失的可能性。
但是,隨着現代科技的發展,隨着師生間距離的拉大,我擔心韓愈《師說》表達的那種理想,很難再出現。記得1920年代中期,梁啟超應邀到清華學校講課,希望把他想象中的教育理念落實到現代大學裏。他希望跟學生們有更多的直接交流,能夠以自己的人格力量來影響學生。可講了幾年課,梁啟超說自己失敗了。上課開口,下課走人——他當時住在天津,每星期和學生也就見一兩次面,無法深入交談。這種狀態,和他當年在廣州萬木草堂跟康有為念書完全不同。傳統中國書院的教學方式,是師生在一起共同生活,這種教育狀態,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與世界接軌」 忽略傳統中國教育精神
回到教育史的問題。晚清以降,歐風美雨,西化最明顯的,是大學制度。我們在政治、軍事、經濟上也學西方,但學得不徹底。唯有大學學得最像,甚至連戴博士帽的方法,都學得惟妙惟肖。學得像也有問題,因為,大學不是工廠,大學必須落地生根,這一百多年來,我們不斷強調跟國際接軌,向國外的大學學習,但相對忽略了傳統中國的教育精神。長輩的學者,比如章太炎、梁啟超、蔡元培等人,還有這種追求,一直在討論如何將傳統中國教育精神和西方大學制度結合在一起。1921年,蔡元培在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演講時,便強調應該把孔子、墨子的教育精神,和18世紀英國的培養紳士,比如牛津、劍橋,十九世紀德國的培養專門家,比如柏林、洪堡,以及20世紀美國大學的服務社會,培養社會急需的人才,這幾種觀念結合在一起,方才是他理想中的大學教育。這個思路,很值得我們關注,它跟後來梅貽琦在《大學一解》中所表達的,相當接近。可惜的是,1950年代以後,我們先是向蘇聯學習,後又轉向美國,都是一邊倒,一直到今天高喊「與世界接軌」,都忽略了對傳統中國教育精神的理解、接納與轉化。
西方教育體制,確實有很多比我們好的地方,特別是精密的科學實驗、系統的課程建設。但接受了西方的教育體制後,傳統中國書院中那種融洽的師生關係,包括對師長很高的道德要求等,都沒有了。現在能寫論文,能講課,這就是好教師;這跟古代「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的設想,差別太大了。我想象中的大學教授,除了教學與研究,還必須能跟學生真誠對話,有故事可以流傳,有音容笑貌可以追憶。我們的科研經費會不斷增加,我們的大樓會拔地而起,我們的學校規模愈來愈大,我們發表的論文也愈來愈多;我唯一擔心的是,我們的大學教授是否會愈來愈值得學生們欣賞、追慕和模仿。
原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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