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時間具體化——談建築與文學

語言是記憶的載體,而建築可以把每個人的個人記憶和感情空間和視野轉變成一種共同記憶。目前歐美學術界和文化界,建築與文學大師對話幾成一時風氣。

早些年前,我沉迷於研究建築,不可自拔。然而,作為一個毫無專業訓練的外行人,我往往也時常自省:我憑什麼資格來評論城市建築?答案也很外行,原因有二:一是我真正關心我們都市人的居住環境,因為食衣住行這四樣生活大事中,至少有兩樣——住和行——和建築有關;二是我在我的專業領域——文學——中也發現不少與建築相通之處,從易卜生的戲劇《建築巨匠》(The Master Builder)到蘭德(Ayn Rand)的小說《源泉》(The Fountainhead),都以建築師為主人翁,而文學批評和理論之中以建築為題旨的更多,甚至近年來的時髦理論如「後現代」和解構主義皆與建築脫不了關係。在目前歐美學術界和文化界,建築與文學大師對話幾成一時風氣。然而,據我所知,華人世界中,恐怕只有台灣和新加坡似有此趨勢,中國大陸的人文學人和知識份子鮮有人對建築感興趣,而建築師寫公共論述性文章的更少。這兩種「專業」為什麼在學院內和學院外未能經常對話?

在香港,我勉可算是少數投身向建築界請教的文化人之一,2008年參加了一次威尼斯雙年展後,獲益更多。然而,在我的同行友人中,也找不到願意傾談建築的人,只好自己先在本欄「獨白」。

文字魔力煥發建築魅力

也許,香港人的思考方式非常實際——講求功能和經濟實效,唯獨我這個人文主義者故意作天馬行空式的空談,說點建築和文學對話關係的必要性。在「行空」之前,先舉一個實例。

在威尼斯雙年展的西班牙館裏看到不少建築設計引用文學的句子,不禁使我想起今年六月間在紐約參觀的一幢嶄新摩天大樓——世貿中心七號(2006年建成,也是目前唯一的一幢在原址重建的大樓,共52層)。我和妻子進了入口大門,赫然看到接待廳牆上的一行以電子儀器閃出的斗大文句——不止一句,而是一句接着一句,不停地自左向右移動,我本能地想拿出筆記本抄錄,因為句子太精彩了,皆是出自古今紐約各行各業的名人,包括詩人和文學批評家,但皆未注明出處。為什麼有此設計——把文字嵌加(inscribe)在建築空間之中?試問香港有哪一幢大廈(勿論是公共的或私人的)有此「設備」?況且文句中沒有一句是商業廣告。

這就是文字的魔力——以文字喚醒紐約人和訪客的「集體回憶」,即使沒有回憶,至少也製造一點人文氣氛。人文主義的基礎和文字的基本來源當然也是文字。

「空」談「實」感

近日讀完一本小書,頗有所感,書名叫《Writing and Seeing Architecture》(書寫和觀看建築,我讀的是法文英譯本)。這本小書是兩個法國名人的對話錄,一位是建築大師波贊巴克(Christian de Portzamparc),一位是文學評論和小說家菲利·索勒(Philip Sollers),兩人談的都不是專業內行話,而是從中引經據典,將之和建築拉上關係,這當然是法國知識分子最擅長「玩」的東西,但兩人依然言之有物,甚至對我們有參考價值,波贊巴克的觀點更令我折服。

波贊巴克說:現今我們已經進入都市文化的「第三紀」,早已過了為文明奠基和為將來創新的時代,在這「第三紀」,我們只能把這個世界重塑和改觀,而不能開創;我們甚至更要使這個世界「再生魅力」(reenchant),因為兩個多世紀的「現代性」發展早已把生活「去魅」了。所以波贊巴克特重語言,他認為語言是記憶的載體,而建築可以把每個人的個人記憶和感情空間和視野轉變成一種共同記憶;他說:二十世紀還是一個創新的時代,那個時候無此必要,也不必成為參照點,而現在呢?

「現在不同了,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共同參照系統的現今,歷史不是早已變成古董就是改裝成遊樂公園,然而,在城市,歷史就是我們的將來,歷史建構所有的思想;它老是回來,雖然今天很多人已經不知道他們今日所處所為是來自何處」,所以「建築就是把時間具體化」(Architecture is time made concrete),或用巴希拉(Bachelard)的話說,「空間也是如此」(見該書英文本84—85頁)。波贊巴克又引用老子的話來證明:其實,空也可以是「實」的,用現代話說,這個實字,並不表示具體的建築材料,而是一種心靈空間的真實性。

也許香港人認為這些話都是空談,但我覺得還是發人深省的,沒有「空」談,何來「實」感?有時候,有內容、有深度的「空談」也是從實際人生經驗中悟出來的,所以西方有不少建築大師,而我們只有貝聿銘。妙的是,波贊巴克和索勒都大讚貝聿銘。

原刊於《亞洲周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李歐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