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近來中共高層又開始重視「政治忠誠」這個問題。(亞新社)
儘管「政治忠誠」今天經常成為人們反感的一個概念,但這並不是說,這個概念已經變得毫不相關了。這個概念是中國數千年傳統政治文化的核心。其之所以成為核心概念,並不是人們喜歡這個概念,而是因為體制的運作需要這個概念。
一旦官員沒有了這個概念,其行為不受這個概念的指導,體制運作就會出現問題,甚至是大問題。也就是說,忠誠問題在數千年的歷史上,一直是一個大問題。同樣,今天再次提出這個概念,表明今天仍有需要,體制的運作仍需要它。
情況的確如此。中共十八大以來,如此眾多的高級幹部從「出類拔萃之輩」變成階下囚。這些高級幹部在出事情之前,也是從基層一路打拼上來謀得高位,甚至成為政治局常委,不能說沒有一些能力。實際上,他們當中甚至不乏在位期間取得一些成就、成為階下囚之後,仍然為當地人所懷念的。
他們成為囚徒有多方面的原因,例如各種類型的經濟腐敗和生活作風等問題,但歸根結底是政治忠誠問題,因為其他所有原因都可以追究到政治忠誠問題。很簡單,如果黨政官員在政治上保持對黨的忠誠,就會對自己的行為有所節制,不至於出現那麼大的問題。
正因為這樣,近來中共高層又開始重視「政治忠誠」這個問題。政治忠誠不僅僅是那些已經成為「囚徒」的昔日「出類拔萃之輩」的問題,很多在任黨政官員也不見得都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從經驗來看,今天要解決這個問題,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多制度上的努力,尤其是政治改革。
政治忠誠是什麼?
儒家政治哲學的核心就是政治忠誠。不過,問題在於什麼是政治忠誠?政治忠誠的對象是什麼?政治忠誠通過什麼形式表達出來?這些見仁見智,不同的官員有不同的理解,所以也有了不同的政治行為。在眾多相關問題中,最為核心的問題也是最令人困擾的問題,就是:忠誠是對皇帝本人的忠誠,還是對皇帝作為制度的忠誠?
儘管從理論上說,這兩者是辯證統一的,但在實踐層面有很多時候很難統一起來。當皇帝的實際作為和官員所認知的皇帝行為相一致的時候,事情就好辦;但當兩者不一致的時候,各種問題就接踵而來了。
中國古代有大儒、腐儒或犬儒之分。對大儒來說,忠誠就是對皇帝作為一個制度的忠誠。皇帝不僅僅是個人,而是代表一整套原則、制度和禮儀。這套制度就是先秦諸子百家所強調的「道」。皇帝這一制度要通過皇帝個人來體現,正如現代總統制社會的總統職位要通過總統個人來體現一樣。
因此,這裏的忠誠是對這套既定的原則、制度和禮儀的忠誠。如果皇帝的行為符合這套原則、制度和禮儀,就要表示忠誠。如果皇帝違背了這套原則、制度和禮儀,就可以提出批評意見,甚至加以反對。對腐儒來說,忠誠往往只簡單地表現為愚忠,即不管皇帝如何行為都對皇帝本人的忠誠。從經驗來看,大儒有,但很少;大部分官員表現為腐儒。
腐儒或犬儒出現的原因
腐儒或犬儒的出現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即他們自身的原因和他們效忠對象即皇帝的原因。就他們自身來說,他們沒有意識到皇帝的最高利益是什麼。皇帝當然有其自身的利益,個人、小家庭、大家庭、權力圈子等都有不同的利益需要皇帝考量。但是,在眾多的利益中,其最大的利益就是維持、鞏固和發展皇帝制度,因為只有這個制度才能體現整個國家的利益。
很顯然,一旦皇帝制度不能維持下去,其他方面的利益就會無從談起。對接受過系統儒家教育的官員來說,對皇帝的這個最大利益不能說沒有認識。不過,很多人簡單地選擇了對皇帝個人的忠誠,而忘記了對皇帝制度的忠誠。原因也很簡單,因為皇帝的個人行為,並不總是能夠符合作為原則、制度和禮儀的皇帝制度。
對皇帝個人的忠誠不僅沒有任何風險,反而會帶來升官發財等大把機會和利益。而對皇帝制度的忠誠則具有很大的風險,甚至可能招致殺頭之果。也就是說,如果對皇帝制度的忠誠沒有制度保障,官員會很「理性」地選擇對皇帝個人的忠誠。眾多的官員成為腐儒,也不難理解了。
皇帝方面的原因更為重要,因為在君臣關係中,君佔據主導地位。君和臣兩者都是制度,但兩者都是通過個人來體現的。在實際生活中,臣必須是根據君的意思來行事的。余英時先生說,中國數千年像秦始皇帝那樣的暴君並不多見,像唐太宗那樣的明君更少見,大多數都是昏君。除了開國皇帝,其餘的皇帝大多是被選擇成為皇帝的,而皇帝成為怎樣的皇帝,是昏君、暴君還是明君,不僅僅取決於皇帝本人的個性、教育背景和成長經歷,更取決於皇帝行使權力的環境,包括官僚階層。
歷史上,明君總是具有大局觀念、能夠看到王朝的長遠利益,其行為不僅能夠符合所確立的原則、制度和禮儀,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政治規矩」,而且能夠把維持和發展皇帝制度作為其最高目標。明君也深知自己有可能忽視或遺忘這個最高目標,所以能夠設置一些制度(例如「言官」)給自己提建設性意見。明君即開明皇帝,而「開明」的來源不僅僅是皇帝本身,在很多場合,皇帝也是經常被啟蒙的。
不過,很多皇帝做不到這一點,沒有大局和長遠利益觀念,只能看到自己、家庭和權力圈子等眼前的局部利益;要不過於集權和專制,不讓大臣有說話、提意見的機會,更容不得批評;要不過於分權,大權旁落,讓內戚、宦官、官僚等專權,最終導致王朝衰落和終結。
自中國最後一個王朝清朝解體至今,中國政治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政治平等觀念至少在理論上已經深入人心,現在的上下級關係不再是君臣關係。不過,關乎政治忠誠的諸多政治文化現像,似乎並沒有真正離開我們多遠。在現實政治生活中,人們不難發現這些現像依然流行。
在今天的中國,可以稱之為「愚忠」的現像經常發生在各級黨政官員之中。有些領導經常喜歡搞人身依附關係,要求下屬對自己的絕對忠誠,而自己也對那些「愚忠」者不僅提供各種各樣的利益,還提供政治保護傘,結果形成」團團伙伙」。傳統政治上叫」朋黨」,現代政治學叫」政治寡頭」。更有甚至,「團團伙伙」發展到一定階段,就自我膨脹起來,自以為是,開始構建以自己為中心的「獨立王國」,從而對整個執政黨和國家構成政治威脅。
這種現像在十八大之前流行起來,薄熙來、周永康、令計劃、徐才厚、郭伯雄等都成為這些「團團伙伙」的核心人物,他們構建了從中央到地方、橫跨多個部委的政治網絡,是典型的「政治寡頭」。導致這種現像的根源有很多,但根本原因是缺少對政治原則的忠誠。
傳統上,「朋黨」的形成是因為對自己直接主子的忠誠,缺乏對皇帝體制的忠誠。在現代,「團團伙伙」的形成也是因為對直接領導的忠誠,缺乏對領導集體、政黨、社會和國家的忠誠。
為何重新確立領導核心?
十八大以來,所有這些原來習以為常的現像難以為繼了。今天中共重提「核心」概念,重新確立領導核心。一個大國、一個大黨需要一個強有力、具有權威的中央領導層,而中央領導層又需要核心。正如鄧小平在1989年天安門事件之後所強調的,中共誕生以來,每一代領導人都需要一個核心領袖人物來擔當政治責任。實際上,政治責任擔當是任何一個政治制度的核心問題。總統制中的總統、議會制中的總理,都是需要擔當政治責任的核心人物。
但是,核心領袖人物的確立,並不一定必然導向傳統意義上的專制和專斷,而是取決於一系列制度的確立和建設。因此,鄧小平在確立第三代領導核心的同時,也設計了一系列制度來避免毛澤東時代出現過的個人專斷現像。鄧小平屬於制度主義派。他認為,沒有好的制度,好人也會犯錯誤。鄧小平所設計的制度包括集體領導、黨內民主、領導職務限任制、年齡限制等。人們今天所看到的這些制度,都是鄧小平時代以來確立起來的。
十八大之前出現上述「寡頭政治」現像,並不是說這些制度錯了,而只是表明這些制度仍然處於探索過程,仍然需要改進和完善。正是十八大之前的「集體領導」在高層演變成「頂層分封制」,權力過於分散,不僅造成寡頭政治,給執政黨構成威脅,更使得執政黨的改革和開放事業難以為繼。因此,今天執政黨再次確立「核心」和「忠誠」的概念,希望通過提高權力的協調性,來避免這些情況持續。
不過,黨政幹部是否適應這種變化呢?他們是否精準理解這種變化的意義呢?從經驗來說,答案不是那麼明確。今天,在一些地方和一些領域,傳統上一而再、再而三出現的「腐儒」和「愚忠」現像又再次出現。一些幹部口口聲聲喊「忠誠」,實際行為則是懶政、不作為,導致中央所期望的政策推行不下去;很難讓人們理解這裏的「忠誠」的意思。
而在社會層面,媒體上(尤其是社交媒體)各種頌揚個人崇拜的聲音飛揚,各種批評聲音則被壓制下去。這些現像的共存,很自然讓外界覺得中國似乎又回到傳統或改革開放前的「愚忠」年代。
這裏就涉及如何理解核心和忠誠的問題。借用一個古代的概念,如果從大局觀念來理解,就會產生「大儒」;如果從小局觀念來理解,就必然成為「腐儒」。也就是說,格局意識最為重要。一些官員沒有格局意識,而只會口喊忠誠。那什麼是格局意識呢?中共總書記習近平去年在政治局的講話很有意義,因為這個講話體現了現在領導核心的「大局意識」。
習近平在討論黨政官員對黨忠誠時,強調他們必須做到三個「必須」,即「必須體現在對黨的信仰的忠誠上,必須體現在對黨的組織的忠誠上,必須體現在對黨的理論和路線方針政策的忠誠上」。這裏說得最清楚不過了,對黨的忠誠是對黨作為一個制度的忠誠,而非對黨的個別領導人的忠誠。實際上,十八屆六中全會在強調「領導核心」時,也強調了領導集體和黨內民主的重要性,並警告不能搞個人崇拜等。一句話,「腐儒」現像的再現,就是各級官員沒有格局意識的結果。
歷史的經驗告訴人們,這種現像必須糾正,因為一旦風氣形成,久而久之就會在各級領導幹部之間導致小格局(即個人利益、家庭利益、小圈子利益)盛行,而大格局(即執政黨、國家和社會的整體利益)消失的局面。出現這種局面的時候,也是執政黨面臨執政危機的時候。如何防止這種局面的出現,便是政治改革的重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