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人文經濟學會理事張維迎教授(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
編按:本文為張維迎教授在北京大學的演講,內容如下:
我今天講的題目是「理念的力量」,經濟學的一個基本假設,用中國人的話講就是「屁股決定腦袋」,即你處於什麼樣的位置就說什麼樣的話,做什麼樣的事。而我今天講的是「腦袋可能指揮屁股」,也就是說你有什麼樣的想法會影響你說什麼樣的話,做什麼樣的事情,甚至決定你將處於什麼樣的位置。
在傳統的經濟學裏,我們一般講人的行為是由利益支配的,而且每個理性人都知道自己的利益是什麼,所有人的行為都可以從利益最大化的角度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並且在一定的條件下社會可以達到帕累托最優,即除非損害別人,否則沒有任何人的狀況可以得到改善的一種狀況。在我們研究社會變化時,按照這一假設,所有的社會博弈都是利益的博弈,社會變革其實就是一種利益戰勝了另一種利益,或者是在權威人分析了變革的成本與收益之後,得出的一個非常理性的決策。
100多年前,英國經濟學家艾奇沃斯(注:艾奇沃斯,FrancisY.Edgeworth,1845-1926,英國經濟學家,「無差異曲線」幾何分析方法的先驅者之一)講過一句話,“The first principle of Economics is that every agent is motivated by self-interest.”這句話準確地概括了剛才我講的經濟學的基本假設。但是,如此一來,我們就面臨一個困惑:按照經濟學假設,每個人的利益自己都知道,每個人的行為都是理性的,無論有沒有經濟學或是其他社會科學,人們的行為都是一樣的。這樣一來,經濟學等社會科學都是沒有用的,因為我們生活的世界和人的行為是給定的,既不會因為我們有了這些學問更好,也不會更壞。我們也沒有辦法解釋人類為什麼會犯錯誤,因為按照經濟學的假設,從事前看,每個人的決策都是正確的,儘管事後可能運氣不好,如投資虧了,事前講並沒有錯。但事實上,人類犯了好多的錯誤。其中歷史上非常巨大的錯誤,就是「計劃經濟制度」,它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災難。
支配世界的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
我今天強調理念的重要性,這個觀點其實也不新,至少我們可以追溯到200多年前的蘇格蘭啟蒙思想家大衛·休謨,他是位哲學家,也是位經濟學家。他說,儘管人是由利益支配的,但利益本身以及人的所有事物,都是由觀念支配的。幾十年前,凱恩斯講過類似的話,他說經濟學和政治家的思想不論正確與否,都比一般想像的更有力量,世界其實是由他們支配的。他還說,或遲或早,無論好壞,危險的東西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
與凱恩斯站在完全不同立場上的另一位經濟學家,也是哈耶克的老師,奧地利學派的代表人物米塞斯,講過類似的話:「人所做的一切是支配其頭腦的理論、學術、信條和心態之結果。在人類歷史上,除開心智之外,沒有一物是真實的或實質性的。」「一般認為社會學說的衝突是因為利益的衝突,如果這種理論成立的話,人類的合作就沒有希望了。」
我們來看一下歷史和事實。人類歷史上很多變革,不是一種利益戰勝另一種利益,而是一種思想和主義戰勝另一種思想和主義,或者新的理念戰勝了舊的理念,也可以說理念戰勝了利益。許多變革表面上看似乎是利益的勝利,實際上是理念的勝利。比如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並不是農民的利益和工人的利益戰勝了地主的利益和資本家的利益,而是馬克思主義戰勝了其他的主義,所以中國共產黨取得了勝利。
喬治·華盛頓在200多年前建了美國這樣一個體制,他沒有當皇帝,當總統也只當了兩屆,顯然不能從利益角度看,只能從理念角度來解釋。鄧小平領導中國改革,也不是出於他自己的利益,而是出於他的信念與理念。法國大革命,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理念的產物。而這些理念的很多創造者屬於貴族階級,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很多也是出身於貴族或者受到貴族的資助。如盧梭30%的通信者、伏爾泰50%的通信者,都是貴族。中國共產黨被認為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但共產黨的主要創始人並不是出身於工人階級,而是舊體制下的精英階層。這些出身於統治階級的人為什麼要起來鬧革命?因為他們接受了一種新的理念——馬克思列寧主義。
為什麼理念如此重要?理念和利益究竟有什麼關係?簡單說,利益本身是由理念構造的,也就是說,儘管每個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利益,但利益本身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客觀的標準,而是依賴於我們通過什麼樣的思想、什麼樣的信念去理解它。好比說,幾十年前,當農民被告知他們的利益和地主階級利益是衝突的,工人被告知他們的利益和資本家的利益是衝突的時候,消滅了地主和資本家就是他們的利益所在,他們就起來鬧革命,儘管事後來看,他們並沒有得到自己所期望的東西。
人們的利益不僅僅是物質利益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長期以來,利益的概念在經濟學裏定義得比較狹義,即指物質利益。經濟學假定人追求個人效用最大化,這個效用通常被理解為是物質欲望的滿足程度。這樣的理解是非常有局限性的。人們的利益不像傳統經濟學所狹義假設的那樣,僅僅是物質利益,我們有很多非物質的利益。這些非物質的利益,對理念的敏感程度更高。好比說我們生活在社會中,要重視我們的名望,因為別人怎麼看待我們很多程度上會決定我們的幸福水平。如果我們希望有一個好的聲譽,我們做的事就必須正當,符合別人的預期。而什麼事正當,什麼事不正當,依賴於我們的理念,有關正當性的理念一定會影響我們的所作所為。
我們知道,人是地球上唯一理性的動物。什麼叫理性動物?就是人是會思考的。人做事是有目的、有計劃的,不是完全憑本能做事,而是根據自己相信的東西,根據我們認識到應該採取某種行動的理念採取行動。這就是一般講的人作為理性動物的含義。如果理念不影響人的行為,人與動物就沒有區別。
如果人是理性的,我們做任何事一定要找一個正當性的理由,這就追溯到,人生活最根本的目的是什麼?2000多年前亞里士多德曾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人的目的是 eudaimoni-a,一般翻譯為「幸福」。在200多年前,德國哲學家康德也探討過這個問題,他認為人類的本質性目的是幸福和完善,這個幸福和完善與快樂不一樣,幸福是對個人所追求目標的和諧整合,完善是最大限度地實現一個人在道德和肉體上的潛能。我理解,康德講的和亞里士多德講的含義是一樣的,人類是追求卓越的,希望自己身上的潛能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
再進一步看,我們可以把人類對幸福的追求,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進行延伸。時間維度很簡單,我們看重的是一生一世的幸福,而不是一時一刻的快樂。比如今天在這裏開會,我們並不是就這一件事考慮這件事,而是着眼於更長遠的考慮,今天做的事可能影響我們的未來,我們一定不會簡單地按照短期利益來決策。人類在意的很多問題,甚至超出了我們生命的長度。所以有時候,為了身後的名聲,人們願意忍受一些身前的痛苦。
當然我們知道,人類也有一個弱點,這個弱點就是我們近視,看近處的東西比遠處要大,未來一塊錢肯定比不上今天的一塊錢。但作為理性人來講,我們要努力克服這樣的弱點。如果更為理性地思考,我們會發現,未來的東西不像我們現在看到得那麼小,眼前的東西不像我們現在看上去那麼大,這樣我們才能做出一個更好的決策。
幸福的空間維度來自人的社會性。人是社會動物,所以人的幸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和別人的關係,或者別人對你的看法。如名譽、地位、權力等這些東西,都會影響你的幸福。如果你認為做某種事是不對的,做這件事即使得到了物質的好處,但會受到別人的譴責,損害你的名聲,從而減少了你的幸福感,你就不大可能做它。所以非物質的利益對人的理念更為敏感,有什麼樣的正義觀念決定你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理性應該是欲望的主人,而不是奴隸
我還要繼續談一點對經濟學的看法。我是一個經濟學家,但我要做一點自我批評。經濟學講的理性,我們叫工具理性,簡單說,就是人的目標是給定的。理性意味着我們盡量選擇最有效的方式滿足這個目標,最大化我們的偏好,最大化我們的效用。在這個意義上,按照工具理性,理性只是欲望和情感的奴隸,理性在制定人的目標方面沒有什麼大的作用。
我認為人作為理性存在物最重要的是目標理性,也就是說我們究竟應該追求什麼,而不應該追求什麼。人作為動物、作為一般的生物有很多欲望,哪些欲望應該滿足,哪些欲望不應該滿足,這是人區別於動物最重要的東西。根據康德解釋,理性就是幫助我們選擇目標本身,理性應該是欲望的主人,而不是欲望的奴隸,道德是約束人的偏好。生活中的大多數人是根據一定的倫理原則選擇自己的目標。
2000多年前,中國儒家代表人物之一荀子也有類似這樣的話,「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什麼意思?欲望是一種動物本能,如果我們以我們的理性(「道」)指導我們的欲望,這時候就達到了樂而不亂,否則,我們只是簡單地滿足給定的欲望,卻不對欲望本身做選擇,就變成了「惑而不樂」。
一個人偉大與否,是低俗還是高尚,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的目標定在什麼地方。愈是短期內易滿足的欲望,持續的時間愈短。如果你只追求物質的快樂,你會變得非常平凡甚至庸俗。但如果你追求超越了一般動物性的欲望,包括對名聲的重視,甚至本身在人類作為理性存在物這樣一個概念的追求上,就可能變得高尚。所以說,僅僅強調工具理性是不夠的,人類非常重要的是目標理性。在這個意義上,哲學家、宗教家與經濟學家不一樣,經濟學強調的是工具理性,哲學家和宗教學家強調的是目標理性。因為目標理性如此重要,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宗教創始人才影響了我們這個社會如此之久。
亞里士多德講過人有三種生活,一種是享樂的生活,一種是政治的生活(追求權力和榮譽),一種是沉思的生活。每個人都必須有享樂的生活,但我們又不能僅僅滿足於享樂的生活。他建議我們,如果物質生活達到一定水平後,應該追求沉思的生活。這種沉思的生活不依賴於外在的因素,是一種自我滿足,是一種近乎神性的生活,本身就是目的。
理念和領導力的雙重結合引導社會變革
接下來我簡單談一下理念的力量在中國的實踐。任何社會變革都是從理念的變化開始的,中國的改革也不例外。理念是人創造的,也是人實施的,這就引出另外一個問題——領導力。我們可以用理念和領導力的結合來理解社會的變革。理念可以正確也可以錯誤,領導力可能強也可能弱,這樣在二個維圖形上,我們有四個組合,最好的組合是第一像限,即正確的理念和強的領導力,其次是正確的理念和弱的領導力,最糟糕的組合是第四像限,即理念是錯誤的,但領導力很強。
為什麼過去30年為什麼取得那麼大的進步?因為我們有一個處在第一像限的人物——鄧小平,他有比較正確的理念又有比較強的領導力,在中國發起並領導了市場化導向的變革。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未來會怎麼樣?從圖形上可以看出,如果處在第一像限,有正確的理念和強的領導力,可以完成中國法治建設和民主化的變革。
鄧小平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一個偉大的制度企業家。他有正確的理念,又有非常高的領導力。我們可以用高考制度的恢復來說明這一點。鄧小平在1977 年再次出任國務院副總理後,主管教育和科技,他搞的第一項改革就是改革招生制度,即大學招生由原來單位推薦改成考試錄取。這是他的一種理念,他認為要實行現代化沒有人才是不行的,要有人才,大學是最重要的,而大學要做好,選拔優秀的年輕人是最重要的,所以就決定恢復高考。但當時,教育部部長和其他教育部的官員還比較左,不太認同,所以就想方設法拖延,跟鄧小平彙報說,高考很復雜,今年來不及做,我們需要更長時間的準備。鄧小平說,你們有能力做就做,你們沒有能力做,我就找有能力的人做。這樣的理念和領導力對中國的影響非常大。未來,中國的改革——特別是政治體制改革,是否能成功,很大程度上仍然取決於我們有什麼樣的理念和領導力。
思想市場的自由引導社會進步
最後要特別強調的是,理念既然如此重要,從哪兒來?理念來自思想市場!所謂思想市場,就是不同的觀點、信仰、理念、學術思想、主張可以同時並存,而且它們之間可以有平等和自由的競爭。人類做的很多事,在還沒有實踐檢驗之前,就需要選擇做還是不做,這時候就要靠思想市場的競爭來幫助我們做選擇。如果到實踐之後再來選擇,就變成了事後的檢驗,可能已經犯了巨大的錯誤。
思想市場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學術市場,是創造新理念的,這些新理念由哲學家、思想家、學者、理論家來提供;第二個層次是理念的傳播市場,包括媒體,特別是公共知識分子、出版商、教師等,哈耶克稱之為「思想市場的二手交易商」;第三個層次是理念的實踐市場,包括政策的制定者、政治領袖。這三個層次都非常重要,但一般來講,新的理念和思想是從第一個到第二個、第三個循序漸進的。
這三個市場通常由不同角色的人承擔。因為角色完全不一樣,甚至有衝突,譬如哲學家關注的是合理性。政治家更關注可行性。所以,儘管柏拉圖主張過哲學家當國王,但事實上,當哲學家就不可能當國王,當國王就不可能當哲學家。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角色,每一個角色都非常重要,但功能不同。
我要強調的是,中國經常有一種觀念認為,如果某一種理論觀點不具現實的可操作性,就沒有價值。這是不對的。真正的理論在最初提出的時候都不具有可行性。孔子的儒家學說一開始並不被認可,但經過了350年左右的時間,到了漢武帝時確立了統治地位。耶穌被十字架吊死時,羅馬帝國只有1000名左右的基督徒,經過了300多年以後,基督徒增加到3300多萬,羅馬帝國皇帝最終於公元392年把基督教確立為國教。
思想市場的歷史經驗,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春秋戰國時,中國有發達的思想市場,出現了百家爭鳴,出現了儒家的思想。在南北朝時期,思想也比較自由,佛教在中國得到蓬勃發展,最終成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這是正面的例子。而無論秦始皇焚書坑儒,還是漢武帝獨尊儒術,都是對思想市場產生了嚴重的破壞,制約了後來中國學術思想的發展。
過去30多年的改革,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思想市場的結果,如果沒有有關真理標準的討論,沒有思想解放運動,不可能有鄧小平的改革。大量的經濟改革是通過經濟學家討論的結果,如果沒有經濟學家的討論,「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不可能寫入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的文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可能寫入十四屆三中全會的文件。我個人親身經歷了雙軌制價格改革,1984年之前人們腦子裏的價格改革就是價格調整,我當時寫的文章改變了這個理念,我說任何政府制定的價格不可能是合理的價格,改革的唯一出路是逐步放開價格,也就是通過雙軌制,走向市場決定價格的體制。有了這個新的觀念,我們才找了價格改革的正確方式。
總而言之,思想、理念是非常有力量的,而只有自由的思想市場,才能為我們的改革創造新的思想和理念。
原刊於人文經濟學會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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