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四大名著的精神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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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著」，我指的是中國四大古典小說的經典，也就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怎樣才算四大名著？大家看法有不同。高行健給我的英文版的《〈紅樓夢〉悟》作序說，應該把《金瓶梅》作為四大名著之一，不應該把《三國演義》作為四大名著之一。現在又發現劉心武對《金瓶梅》評價很高，還有我女兒劍梅的同學，在哈佛大學的田曉菲出了一本書叫做《秋水堂論金瓶梅》，也認為《金瓶梅》地位非常高，就應該作為四大名著之一。對於這是個爭論，我個人還是延續通常的說法，認為四大名著是指《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

如果從中國現實主義作品甚至可以說從自然主義作品來看《金瓶梅》，那可以說它是很偉大的一部作品。可是它寫的那種性動作太鮮明，帶有低級趣味。所以我看《金瓶梅》都是看刪減本，不願意看全本。你看過刪減本就會發現它的寫實性，是一部寫得非常好的作品，透過《金瓶梅》我們會知道中國的男人，特別是那些有錢的男人，他們是怎麼被塑造，怎麼被處理。還有他們妻妾成群，我們可以看到內部的關係，從吳月娘到潘金蓮幾個妻妾的關係是何等緊張，看看《金瓶梅》就知道。它確實是很了不起的作品，但是我不把它當作「四大名著」。「四大名著」是指原來通稱的，一般大學、中學我們大家說的「四大名著」。

精神分野是這樣的，我們做了一輩子的文學批評，看一部作品主要從兩個方面，一個看它的精神內涵，一個看它的審美形式。審美形式就是藝術水平，精神內涵就是精神深度，主要看這兩個，用這兩個制度去看所有作品。

那麼從審美形式來說，也就是藝術水平，一般是文學批評最重階的東西。可是我今天不是文學批評，我今天是文化批判、文化分析。若我從文學批評的角度來說，四大名著堪稱經典。我主要批判《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其實這兩部作品從藝術角度上來說都很高明。《水滸傳》一百零八個將，寫成一百零八種性格，這點很了不起。會寫小說的人，故事中的角色一個人一個樣，一個人一種性格，很厲害。不會寫小說的人寫一千個角色出來也沒有用，千人一面，千篇一律。你關鍵要寫出個性來，《水滸傳》就寫出來了，所以它是文學經典。胡適就很推崇《水滸傳》，覺得它是一個非常好的作品。若從審美形式上來看《三國演義》，《三國演義》也是很了不起的作品，它把中國人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真的寫得太透徹了，當中戰爭場面和內部鬥爭都寫得非常棒。

但是我今天不是從文學批評角度，而是從精神內涵看四大名著。精神內涵是指心靈、人性、文化，還有精神境界，這就是文化內涵。這些東西在四大名著裏所呈現出來的是不是天淵之別？我們可以分成兩類，一類就是《紅樓夢》跟《西遊記》，應該說這是非常好的作品，這兩部是「好書」。另一類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從精神內涵上來講是「壞書」。我這不是武斷，我寫了好幾本書，其中有一部叫《雙點批判》，就批判《三國演義》從精神內涵上來說它為什麼是「壞書」。中國人有兩個地獄之門，中國人通過《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就走入黑暗的地獄了，最黑暗的地獄是人心的地獄，這就是中國的地獄之門。而《西遊記》和《紅樓夢》是中國的天堂之門，自由之門，走向自由，走向天堂。這兩類書完全不一樣，它們是有天淵之別的。從精神內涵上來籠統將這四本書說成四大名著很危險，因為從精神內涵上來籠統講，四大名著是不準確的，我們得把它分清楚，不要混在一起談。

為什麼我要選四大名著作為題目來講，這是因為四大名著影響太大了，這個影響之大要怎麼形容我都覺得困難。從經度和緯度來看影響都非常大。從經度上，也就是從縱向的角度上來看，它不僅影響上層而且影響底層，它不僅影響統治者而且影響平民。從緯度上看，它不僅影響學校而且影響社會，不僅影響社會而且影響人心，不僅影響意識層面而且影響潛意識層面，所以這四部小說正在形成我們中華民族新的文化性格。我很崇敬魯迅先生，魯迅先生在三十年代就發現一件事，他為葉紫的《豐收》這部小說作了個序，他說為什麼我們中國人那麼喜歡《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因為中國本身就是一個三國氣和水滸氣很重的一個國家。這講得非常好。三國氣水滸氣就是我們國民性的基礎，我們有一種生命場，很願意接受《三國演義》、《水滸傳》，所以這個已經進入我們的潛意識了。

我的《雙點批判》出版以後，韓國翻譯成韓文，然後朝鮮日報的一個記者問：「劉先生，韓國也很喜歡《三國演義》，這說明什麼？」我很坦率的回答他：「這說明你們韓國國民性也有問題。」就是國民性的基礎在接受《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可是我們這是500年前的，元末明初就基本上開始接受《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我們有這個國民性基礎接受了，接受以後又加積我們的國民性，加重我們國民的劣根性。所以現在中國出現到處都是「三國中文」，到處都是「水滸中文」。我一看電視劇都會害怕，電視劇「該出手就出手」，這該出手就出手怎麼出手啊？那李逵把四歲的小孩砍成兩半了。我們現在「該出手就出手」的氣候更大，有時候貪污一下子就幾個億、幾千萬，這是「該出手就出手」，這影響的環境太大了，非常深廣。

我可以這麼斷言，這四部名著的影響已經超過舊的《四書》，可以說500年前新的《四書》超過舊的《四書》。我們知道《四書》是《孔子》《孟子》《中庸》《大學》，四大名著超過這個了。四大名著也超過我們現代的革命經典馬恩列斯，為什麼呢？它們更超過什麼尼采、沙特、海德格爾，影響力超過他們，那爲什麽呢？因爲這四部名著不需要中介，我們講孔子講孟子都需要老師來講解一下，甚至還要註釋，註釋就是中介。另一點就是四大名著不需要革命，我們過去需要靈魂深處閙革命，於是有了文化大革命，就需要我們靈魂上把馬恩列斯這東西灌輸到我們的心靈裏面去。但四大名著不需要灌輸，不需要革命。它既不需要中介，也不需要革命，它自動自願自覺地被接受，這是小説裏的一些思想理念，所以我們必須要把它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