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中文科成為文憑試的詛咒是近年教育界的熱門話題。(Pixabay)
版圖龜裂,失守中原
翻開語文教科書的學習單元表,無不令人歎為觀止。最常見的陣容,縱軸是巨細無遺讀、寫、聽、說和綜合能力的技術要點;橫軸是文學體裁、四時風貌、人情世故、家國情懷、興亡感慨、文化精華⋯⋯簡直包羅萬有,又壁壘分明。這種步步為營、按圖索驥的教學構思大行其道,推波助瀾者正是課程指引、考試要求,以及應運而生的教學需要和教科書市場策略。然而,身處教學現場按本子授課之餘,我們不禁存疑──這是語文教學的必然布局嗎?
從量上說,整全配套、天衣無縫的學習板塊可以無限延伸拼湊。可是授課時間有限,算一算,學期完結了,課本裏的單元重點教了多少,擱置了多少?排山倒海的教材用過多少,浪費了多少?博大精微的架構只惹來顧此失彼的遺憾,還有永遠落在標竿之後的沮喪。
論質素,在大班教學的條件下,加上考試要有統一範圍,評卷要有統一答案,捧著課本的單元設計強行達標,結果就是囫圇吞棗、全民煉鋼。甚麼「範式轉移」、「拆牆鬆綁」、「學生為本」、「因材施教」,統統變成做功課、對答案和考試背答案的文字操作。面對公開試的班級更要捉摸歷屆不同考卷千變萬化的題型和作答技巧,一眾師生弄得誠惶誠恐、心力交瘁。
本來日用平常的母語竟然變成大學之門的絆腳石,令人壯志消磨之後,仍可能名落孫山,這不是教育界的諷刺嗎?
撫今追昔,且看孔夫子編訂六經之餘,怎樣施教──看到參天的常綠喬木,他就在在弟子面前讚嘆「歲寒而後知松柏之後凋也」;面對滔滔流水,他會抒發「逝者如斯乎,不捨晝夜」的感慨;聽了長沮、桀溺的冷嘲熱諷,他對弟子說出「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心聲;還有那個「各言其志」的故事,他老人家聽了眾弟子不同的願景,最後認同曾點「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境界──好一個師生互動、融入生活又坦率展示心靈世界的全人教育風景!
可是,在今天的課程裏,松柏後凋是生物科的課題,逝水東流去了地理科那邊,至於「各言其志」及人生取捨就讓給了輔導組,收編為生涯規劃。剩下來的主題探索、文意揣摩、結構分析,還有甚麼修辭技巧、文體格式、整合拓展、見解論證⋯⋯堆疊成七寶樓臺,其實就是公開試題型的鑽研操練,最終成為補習社的戰利品。至於學生超越課程規範的個人感受,不管言志抒情、論述時事,抑或潑婦罵街,都落入無政府狀態的的社交網絡中,奇葩、毒草一概跟學校的語文教學無關。性情之教需要醞釀昇華,在衝鋒陷陣的教學環境裏只流於虛應故事,墮為滿目瘡痍的淪陷區,實在令人惋惜。
語境增生,狼狽支絀
在傳統社會裏本來沒有獨立的語文科。「讀書」是關乎安身立命的自我成全,「教書」就是傳道、授業、解惑的全人教育。孔門四科之中,「言語」是廟堂上的辭令應對,「文學」是典籍的整理研習。語言文字是教育的載體,本無課程,弟子在教學的語境裏親炙夫子的言傳身教,輔以教材,以習得的方式提升語文造詣。至於學習成果的考量,「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正好說明學以致用的教育原則。
由於士人的身份地位特殊,我們今天所謂的語文學習,在古人來說,除了「教學語境」外,只涉及權力核心的「政治語境」和弘揚道統的「文化語境」。孔子的六經就是這三個語境互相融合的結晶,加上他個人的生活感興和歷練反思,充分體現人文教育的精神。
至於社交往還,文人雅士之間的唱酬贈答,一般來說與師友之間的教學語境並無二致,而才情上任重道遠的士紳階層與體力上「任重道遠」的販夫走卒,本來就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下里巴人的足跡絕不會印在陽春白雪之上,唐突君子;談笑有鴻儒的「陋室」,往來無白丁當然就是高雅的風範了。
延及後世,舞文弄墨之士書札往還,只要《尺牘》在握,自然得心應手。至於略通文墨之輩,《寫信不求人》有邯鄲學步之功。等而下之,一介草民大可求助於街頭巷尾的「寫信佬」,不過不失地表情達意、申訴答辯。
到了現代社會,萬世師表的孔夫子變成了咸亨酒店的孔乙己。由於教育普及、資訊發達和人際交往頻繁,讀書人的命運改變了,不可能再遊走於殿堂與陋室之間。教學語境之外,我們還須兼顧涇渭分明又與榮辱利害攸關的朋輩語境、社交語境、職場語境、社會語境、政治語境和文化語境,而每個人對各種語境的介入和受用程度亦大有不同。傳道、授業、解惑固然重要,但應對現實上不同語境的能力卻是人生博弈的重要籌碼。社會進化了,著重生活實用的語文科遂應運而生。
在最新的課程裏,「中國語文教育學習領域」的內容包括閱讀、寫作、聆聽、說話、文學、中華文化、品德情意、思維、語文自學等九個範疇。前四項是狹義的語文能力,「文學」是教材的文體特點,「文化、品德、思維」是人文教育的內涵,「語文自學」一項立意雖好,但概念含糊,難於考核。總括而言,除了狹義的語文能力和附屬的人文元素之外,學生日後要面對的其他語境,在現行的課程裏只輕輕提及(註),在緊迫的教學節奏中,根本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這是另一片失陷的領土。
語感失誤,應對無方
中文科成為文憑試的詛咒是近年教育界的熱門話題,如今課程設計與考核形式都修訂了,或有望洗脫凶險之名於萬一。不過要全面檢討它作為普及教育重要一環的意義和成效,必須在考試及格率之外,從專業使命和社會期望兩方面作深切的反思。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如何評定一個社會的語文水平畢竟是個複雜的課題,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由許多因素所決定,而語文教育的成敗必然是其中關鍵。此外,青少年的相關表現可視為評定語文教育成效的觀察項目。近期較矚目的事例包括粗言穢語氾濫、言辭粗鄙欠分寸和政客誓詞涉嫌冒犯民族尊嚴等。這些令人擔憂的語文現象,歸根究柢是欠缺語境教育造成的。時局艱難、民心思變固然是外在的沖擊,但以專業使命和社會期望而言,要撥亂反正,語文教學界實在責無旁貸。遺憾的是,以學生考試成績為問責依據的機制,早已令熱衷教學的語文教師疲於奔命、五癆七傷;而業界又欠缺獨當一面的專業團體應對眼前的亂局,結果就是任勞任怨,一籌莫展,俯仰由人。
坐困愁城,我們能換一個想法,收復語文科作為人文教育的錦繡河山嗎?
註:
「教學結合生活」,《中國語文課程及評估指引(中四至中六)》(2015年11月更新版)頁12 (http://334.edb.hkedcity.net/doc/chi/curriculum2015/ChiLang_CAGuide_2015.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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