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漫談教育

 

我沒有當過老師，但是作為一個父親，也承擔着教育孩子的任務。當我教育孩子的時候，我應該看重什麼？我就問自己，對於我自己，我最看重的是什麼？我認為人生中最值得追求和珍惜的是什麼？那個東西也就是我教育孩子的時候應該看重的東西。

 

那麼我想，無非是兩個東西，一個是生命，一個是精神，從生命來說應該幸福，從精神來說應該優秀。所以，我教育孩子，目標應該是讓她幸福和優秀。怎樣才是優秀呢，就是有大愛和大智，愛和智是人必須具備的兩個精神品質。從智來說，就是要有自由的頭腦，有活潑的智力生活。從愛來說，就是要有真摯的情感，有豐富的心靈生活。同學們現在在上學，你們在學習的過程中，最要培育的就是智和愛的良好品質，成為智力優秀、情感飽滿的人。

 

關於智力教育，我想強調一點，就是真正的智力教育並不是灌輸一些知識，而是要讓人的智力品質得到良好的生長。人的最重要的智力品質：一個是好奇心，對世界、對事物、對知識充滿興趣，研究學問也好，做事情也好，這是內在的動力，這個動力要足夠強大，才會有成就；另一個是獨立思考的能力，你有了好奇心，對某個問題有了興趣，就要自己去尋找答案。這兩個東西合起來說，就是從事智力活動的興趣和能力。我看一個學生在智力教育上是否合格，就看他是不是具備了這個興趣和能力。

 

一個人熱愛智力生活，動腦筋本身就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快樂，他對一個問題發生了興趣，就把解決這個問題本身當作目的，沉浸在其中，別無所求，我覺得這是特別可貴的品性，我相信各個領域真正做出成就的都是這樣的人。

 

近代以來，歐洲就有許多這樣的人，所以各個領域出了很多大師。我最近看到一個報導，俄羅斯數學家佩雷爾曼，他破解了龐加萊猜想，是1000年來數學界公認最難解的七個題目之一，就把成果公布在互聯網上了。他不是發表在專業學術刊物上，不是拿去評獎，而是放到互聯網上，讓所有感興趣的人共享。他從破解難題的過程中得到了最大的快樂，別的都無所謂了。

 

事實上，2006年世界數學家大會授予他菲爾茲獎，相當於數學界的諾貝爾獎，最近克萊數學研究所授予他100萬美元大獎，美國和俄國的大學爭相用高薪聘請他，他都一概拒絕了。他對名利毫無興趣，生活上極其簡樸，陪老母租住在彼得堡的二居室裏，他的屋子裏只有一個桌子、一個凳子、一張床，坍陷的床墊還是老房客留下的。這樣的人真是完全生活在精神世界裏的，是科學領域裏的聖徒。很遺憾，我們中國從近代以來沒有出過真正的大師，有世界影響的大師，原因在什麼地方？就是太功利，缺少以智力生活本身為最大快樂的人，缺少熱愛智力生活這樣一個氛圍。

 

結合到學校裏的教育，我覺得學生在受教育期間，最應該培養的是兩個能力，一個是快樂學習的能力，另一個是自主學習的能力。學習本身就是快樂的，同時要做學習的主人，學會自己來安排自己的學習。簡單地說，就是愛上學習，學會學習。人是一輩子要學習的，學校學習是為一輩子的學習打基礎，這個基礎就是喜歡學習並且具備了自學的能力。作為學生來說，你們只有在學校裏做了自己學習的主人，將來才會有自己真正的事業，才能是自己事業的主人。知識分子是擁有智力活動的興趣和習慣的人，如果一個人走出校門之後，他再也不學習了，再也不動腦筋了，就是過日子了，他就是一個庸人，他不是知識分子。

 

 

怎樣算是做學習的主人，愛因斯坦是最好的例子。他去世前一個月的時候，應約寫了一篇文章，紀念母校成立90周年。他上的是瑞士的蘇黎世理工大學，他不像某些人，一寫紀念文章就吹捧母校，而是批評母校。他說當年入學的時候，我馬上發現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好學生，因為成一個好學生就意味着上課要認真聽講，要認真做作業，要應付考試，要寫規定的論文，他說我做不到，所以就下決心滿足於做一個中等成績的學生，把時間節省下來，在自己家裏向理論物理學的大師們學習。他事實上就是這麼做的，上課就對付一下，大量的時間自學。畢業的​​時候，他也沒有留校，其實當時最好的出路是留校，可以搞研究，但是因為他對功課只是應付，他的導師不喜歡他，就沒留成。後來他說，幸虧沒有留校，因為留校就意味着要參加評職稱，為此必須寫那些符合規定的論文，結果我就會變得平庸。

 

你們要知道，現在我們的大學裏，學術評論是很重要的事情，關係到一個人的前途，結果的確產生了許多平庸的論文和平庸的學者。愛因斯坦畢業以後乾什麼呢？他找不到工作，想做代課老師，登了一個廣告，他一輩子就登過這一個廣告，廣告上說他畢業於什麼學校，現在想做家庭教師，結果也沒有人聘請他。最後通過他一個朋友介紹，在一個專利局當了一個普通的公務員，一做就是八年，處理一些雜務。但恰恰就在這段時間裏，他用業餘時間搞他的理論物理學，有了一系列重大發現，最著名的是狹義相對論，成了頂級大師，牛頓以後最偉大的物理學家。1905年被稱為是愛因斯坦年，有趣的是這個時候的愛因斯坦不是專業物理學家，而是一個公務員。當然他是天才，我們沒法和他比，但是做自己學習的主人這一點適用於每一個學生，你可以盡你的天賦之所能做得最好。

 

我上面講的實際上就是大智有道，智力教育要從大處着眼，抓住根本，這個根本就是培養智力活動的興趣、習慣和能力。用愛因斯坦的話來說，就是培養內在的自由，你有一個自由的頭腦，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這樣的智力教育才是大器的，才是大智有道，而不是停留於具體的專業知識和職業技能。

 

 

下面我講大愛無疆，就是情感教育、心靈教育。我們通常所說的美育，從對象來說是美的教育，要學會欣賞自然的美、文化的美、藝術的美，從主體來說就是愛的教育，亦即情感教育、心靈教育，要有豐富的心靈，有廣大而深刻的情感體驗。愛還有一個涵義，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心，屬於德育的範疇，我今天不講。這麼說來，的確是大愛無疆，情感生活的領域無比遼闊，有大愛的人愛人生，愛世界，愛一切眾生。

 

 

那麼一個人怎麼樣才能有豐富的心靈生活呢？根據我的經驗，我覺得有兩種習慣對我幫助特別大，一個是寫日記，一個是博覽群書。你們看我為孩子寫了這麼厚的一本書，在我出版的書裏，這本書是字數最多的。如果光是憑記憶的話，我肯定寫不出來，我是根據我的日記寫的。我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孩子出生以後，我的日記就很自然地圍繞她來寫了。我始終認為，一個人的生活經歷是最寶貴的財富，而且這是一筆僅僅屬於你的財富。不管經歷的是快樂還是痛苦，順利也好，挫折也好，遇到的人或喜歡，或厭惡，這些都會掀起你內心的波瀾，如果你是一個有心人，它們都可以成為你的財富，而寫日記就是把外在經歷轉化成內在財富的一個方法。通過寫日記，你反思你的經歷，以經歷為素材，你去認識世界和感悟人生。

 

從中學到大學，我的主課可以說只是兩門課，一門是看課外書，一門就是寫日記，我寫日記可認真了，每天背了書包到閱覽室裏，拿出日記本，一寫就是兩三個小時，一寫就是好幾頁。很可惜，後來都燒掉了。那是文化革命的時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學校裏抄家成風，很多同學的日記被抄出來，寫成大字報公布，扣上反動學生的帽子，在大字報前面批鬥。如果我的日記被抄出來，一定是反動日記，那時候有獨立思考就是反動，你沒法說理。另一個原因是我最好的朋友郭世英自殺了，也可能是被害，我特別絕望，我的日記裏寫了許多我們交往的情況，那時候我覺得生活沒意思了，人生到此為止了，我用日記為他殉葬，抱着這樣的心情，我把日記全燒掉了。後來後悔啊，多少次痛哭，哭我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的青少年時代就這樣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文字。不過，後來我忍不住又開始寫，一直到現在，寫日記的習慣保留下來了。

 

 

面對中學生，我總是勸你們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寫私密的日記，不是作為作文，就給你自己看，也不要給父母看，鎖起來。寫作最重要的是要有真情實感，面對自己的情感要誠實，對於我來說，這種誠實就是通過寫日記培養出來的。我後來成為了一個作家，寫了很多東西，但是我自己最珍惜的仍然是我為自己寫的這些日記，它們是最真實的。成了作家以後，面向社會，面向讀者，就有可能變得不誠實。儘管我非常警惕，但是我看自己的作品，真的覺得是在退步啊，這令我慚愧。

 

另一點是養成讀書的習慣，這也是讓自己心靈豐富的重要途徑。尤其是今天，互聯網非常發達，特別要強調這一點。我估計你們中也有染上網癮的人，有嗎？但願很少。現在很多人上網，無非是做幾個事情。一個是看八卦新聞，你看這麼多八卦新聞有什麼用啊，某某明星怎麼樣了，和你有什麼關係？對你的生活起什麼作用啊？看了以後你的精神能生長得好一點嗎？不管上網也好，讀書也好，你要有一個標準，就是對你的精神生長有沒有益處，能不能帶來精神上的愉悅。如果只是消遣，有些談投資，人家說的時候你也能插上一嘴，這有什麼意思啊，淺薄得很。

 

還有就是玩遊戲，或者聊天，我覺得完全是浪費時間，很可悲的。現在人人都有手機、電腦，我經常在飛機和火車上看到，西裝革履的人，帶着一個筆記本電腦，打開來忙碌着。我心中很佩服，這個人真是抓緊時間，在旅途上還學習和工作，可是悄悄一看，原來是在玩遊戲，或者看無聊電影。我出門是不帶電腦的，覺得太重，就背一個小包，裏面放幾張紙，隨時想到什麼就記下來，還有就是一兩本書。你看歐洲，那裏的人哪怕是乘地鐵，普遍的就是拿着一本書，在那裏安靜地看。在國外的公共場所，閱讀真是一道風景。你到公園裏，看見長椅上坐着一個姑娘，安靜地看書，多美啊！我們中國人在公共場做什麼？現在到國外旅遊的人愈來愈多了，等候飛機的時候，聚在一起打撲克牌，或者大聲喧嘩，那個時候，我感到無地自容啊，為自己是中國人慚愧。

 

我希望從你們開始，不再有這種情況，不給中國人丟臉，要為中國人爭光。那麼，從在學校裏開始，就要養成讀書的愛好。每個人喜歡讀什麼書，是和個性和興趣有關的，不可能一律，但是品位一定要高，一定要讀好書。

 

原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