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支那」、「祖國」說起──政治修辭學札記

政治修辭學不是什麼靈丹妙藥,充其量只是語言上不可或缺的緩衝罷了──「屢戰屢敗」固然笨拙,而「屢敗屢戰」不見得就讓你羽化登仙。至於失去本心的掩飾和推諉只能造就語言「偽」術,貽笑大方。
封面圖片:兩位年輕政客的誓詞惹出軒然大波。(亞新社)
 

「支那」後傳

 
「支那」的稱謂果然觸動許多人的神經,以致立法會兩個年輕政客的誓詞惹出軒然大波。在敏感的骨節眼,言者既然有心,聽者當然在意。於是一石激起千重浪,結果就是最高權力的介入,一錘定音,奉群眾之名為正邪定疆界。
 
一個塵封了幾十年的侮蔑之詞貿然闖進冠冕堂皇的聖殿,事態的發展實在出人意表。不幸的結局告訴我們,政治上的語言博弈既微妙,又凶險。在這片曾經搭建文字獄的土地上,不單掌權者要小心應對,弱勢者更要戒慎恐懼,不容有失。
 
以當前的語境,「支那」固然不能再冒天下之大不韙。那麼「中國」呢?那是在萬國叢中確認自己身份的識別符號。今天我們的「中國語文科」、「中國歷史科」沿用了1997之前的名稱,所根據的是中、英、美、日等稱謂「一視同仁」的非介入原則。再早一點,「中文科」一般的稱謂是「國文科」。至於「中國歷史」,中華民國設立「國史館」,錢穆寫的是《國史大綱》⋯⋯正如陳大文不會叫他的家做「陳宅」,稱呼他的父親也只會說「家父」而隱諱其姓名。道理很簡單,稱述自家的東西用得着囉囉嗦嗦嗎?
 
就基於這份尊貴而親切的感覺,「國」字當頭的詞語──國民、國民政府、國民代表大會(簡稱國大)、國語、國幣、國軍、國學、國醫、國藥、國劇、國術、國樂、國畫等等,曾經大行其道。
 

愛「國」的迷思

 
1949年共產黨政權成立,國民黨播遷台灣,翻天覆地的政治洗禮令上述的詞語都去「國」歸降,變成人民、人民政府、人民代表大會(簡稱人大)、普通話、人民幣、解放軍、文史哲、中醫、中藥、京劇、武術、民樂,而國畫原來只是中國畫的簡稱(註一),區區小輩不能掛在大雅之堂。至於人有我有,要比個高下的「國民生產力」,以及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國寶熊貓則是後起之秀了。
 
究竟國大還是人大?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經歷百年顛簸之後,能跳出黨派的意識形態,參透裏面的玄機嗎?
 
馬列主義的繼承者也許沒想過,如果你能夠以建政的初衷,好好對幹部團隊進行認真的民情教育,大可省下以國情教育改造老百姓的經費,把你旗幟上最大的星星擦得亮麗輝煌一點。
 
此時此地,整頓人心的國民教育科亦當作如是觀。
 

「祖國」又如何?

 
至於另一個氾濫的詞語──「祖國」呢?這可真尷尬了。
 
首先,它與「故鄉」都是感情色彩濃厚的詞語。如果「故鄉」是離鄉者籍貫所繫的原居地,那麼「祖國」就是流落或歸化別國難民或移民的原屬國。祖國一詞的成立基於特殊身世或捨棄身份之後的遙距懷念。就原屬國而言,這是喚起基因自覺的旛旗,但對歸屬國來說,那是難民或移民藕斷絲連、居心叵測的疑竇。當然,內地的解釋會強調祖國是「祖先開闢的生存之地」(註二),但這樣的說法,新疆、西藏、內蒙古以至東北、西南的「同胞」有何感想?他們真願意歸屬嗎?
 
再者,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牢牢操控專政的機器,要打造國旗上偉大的星座,你怎樣面對馬克思「工人無祖國」的說法?原來,峰迴路轉,你在凌煙閣裏用了他的「思維架構」解讀他的「架構思維」,結論竟是:「工人當然有祖國」,「真正的根本現象是『資本無祖國』,資本會穿越國界,忽視國家、政府的意願,到處流竄,尋找並創造最高的利益。」(註三)於是,眾星依然拱北辰,鐵板一塊,皆大歡喜!
 
這種神級的政治修辭辯證法,恐怕連黑格爾也甘拜下風吧?
 

「收復」還是「回歸」?

 
「香港回歸祖國」的說法已經載入史冊,而且不知不覺深入民心,成為固定的表述方式。回歸紀念日、回歸紀念碑都成為習用語,一旦提及就登入你的靈台,侵蝕你的主體,騎劫你的角色。
 
細心想一想,事情本來很簡單,就是中國收復香港──主語是中國,採取行動的是中國,操持大局的也是中國──看,中國多強大!香港只是個在過渡安排上有點綴式發言權的小腳色而已。在稱述這歷史事件的時候,刻意偷龍轉鳳,將主語換成香港,以「回歸」取代「收復」,那種虛擬的鰥寡孤獨有家可歸的感覺,或者可以舒緩一下患得患失的集體鬱結吧。當然,更重要的是,「祖國」的形象就在父親的胳膊之外,加上母親的懷抱,既強大,又溫馨,聽起來實在十分「圓滿成功」。
 

修辭的極限

 
政治修辭學不是什麼靈丹妙藥,充其量只是語言上不可或缺的緩衝罷了──「屢戰屢敗」固然笨拙,而「屢敗屢戰」不見得就讓你羽化登仙。至於失去本心的掩飾和推諉只能造就語言「偽」術,貽笑大方。
 
這個古老大國留下一個以家庭倫理為軸心的傳統──「國」只不過是「家」的延續或者投影,是一種宿命因緣。不要說當家作主搞對抗,儘管你只是維護本身的合法權益就落得目無尊長、大逆不道的下場。據說余光中受到鮑布‧迪倫(Bob Dylan)Blowing in the wind 的啟發,寫了一首像〈天問〉那樣迷惘的〈江湖上〉。詩的最後一節堪稱政治修辭學的典範──
 
一片大陸,算不算你的國?
一個島,算不算你的家?
一眨眼,算不算少年?
一輩子,算不算永遠?
 
意緒低回的反問,將某些人視為天經地義的父愛和母愛兌換成「一片大陸」和「一個島」,而且答案可圈可點。這樣的作品容或在海外引起共鳴,贏取桂冠,但在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屋簷下,卻隨時令你輸掉身家性命,甚至貽禍子孫。
 
話說回來,今時今日,海內海外,意緒低迷的心聲大了,還是小了?多了,還是少了?
 
也許,就像詩人那首作品所說,答案就在「茫茫的風裏」吧──因為真正的心聲都只能道路以目,或者在小圈子裏隱晦呢喃,否則發酵起來就惹出許多「大是大非」的是是非非了。
 
這實在是庶民的委屈,可是到了修辭學都不管用的時候,「請得以頸血濺大王」一變而為「予及汝偕亡」,權貴的末日就不遠了!
 

小結

 
「不學詩,無以言」,無論對強者還是弱者來說,都是文明的政治修辭學。在大難將臨而未至之時,如果你不想跟強橫的對手打超限戰,語言藝術還是個必修科。那些滯留在口腔期,或僅以手、足、口為武器的政客,你真要為民請命,就請冷靜下來好好思量吧。
 
註釋:
 
  1. 國畫,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item/%E5%9B%BD%E7%94%BB/5323
  2. 祖國,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item/%E7%A5%96%E5%9B%BD/2913
  3. 馬克思為何提出「工人無祖國」,楊照,騰訊文化:http://cul.qq.com/a/20151009/032064.htm

許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