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灣的商場熙來攘往,唯獨一頂黑底繡有金葉的貝雷帽停下來左顧右盼。興許在來的路上,不少人曾對她投以怪異的目光,打量她的奇裝異服,但她都處之泰然,她是深圳80後當代藝術家——劉海濤。
給藝術作品鬆綁 或是一種解脫
很多人認為藝術家就是困在自己的小房間裏傷春悲秋,其實不然。劉海濤用親身的例子和所見所聞告訴我們,藝術家立足當下,用作品回應社會問題。這個職業讓他們成為最澄明的一面鏡子。
藝術源於生活,也可改變生活。從英國的工業革命開始,歐洲國家陸續開始踏上工業化之旅;兩個世紀的時間,他們已意識到人類生活環境的問題,紛紛提出綠色空間的改革。曾為設計師的海濤指,城市規劃能改變一個城市的生活習慣和模式,瑞士的城市規劃讓她尤其深刻。她指出,刻意分隔開綠色空間和工作地點的設計,能迫使人們在空餘時間散步去附近的綠色空間,提高運動量之餘,也能解一天下來的疲態。這種生活中的藝術,在無形中為我們帶來點點滴滴的改變,而我們都來不及反應。
「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很容易反映他的民族或國家所面對的問題。」劉海濤身為少數衝出亞洲的藝術家,她說:「相較之下,亞洲國家的行為藝術家會更多呈現一些自殘的行為來反映我們的人權、民主、民生受壓迫的情況。譬如用繩子纏着脖子等,你能看見他們的樣子非常痛苦。」
2015年香港巴塞爾藝術節(Art Basel)中,曾經有一隻脖子纏着鐵鍊的狼在會場時而匍匐前進,時而跟觀眾和作品互動,面具背後正是今天坐在眼前的劉海濤。她分享道,「一開始觀眾好奇,紛紛拿出手機拍照,後來我不小心絆倒,乾脆就在地上爬吧,他們覺得更是有趣。」易地而處,她知道那些被捆綁着的藝術家是多麼渴望一個回應,讓他們得以解脫。因此海濤調皮地說:「以後我看到這些行為藝術,我都會上去給他們鬆綁。這是一種互動和交流,讓他們知道有人在回應他們,不至於覺得太孤獨。」
以無用之用 敵千蒼百孔
劉海濤說:「藝術家是孤獨和脆弱的,因為他們的感覺太敏銳,很容易感受到人性的醜惡,然而自己無能為力。」用張愛玲一個耳熟能詳的比喻:「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藝術家的眼睛是放大鏡,清澈明亮,卻從不丟失我們難以發現的細微末節或是刻意掩飾的漏網之魚。正是這種幸與不幸,往往把他們聚在矛盾和痛苦的十字路口,掙扎。
生命的確不完美,甚至還千瘡百孔。「藝術家總是通過不同的方法來修復自己破碎的生命。」劉海濤剛從歐洲的先鋒藝術節回來,其中一個藝術家的故事讓她印象深刻。這位藝術家前不久經歷喪父之痛,鬱鬱寡歡。於是他把父親的照片沖洗出來,分別寄給父親生前不同的朋友,再由這些朋友把照片寄給自己。這些看似沒有意義的動作,其實是一種釋懷。海濤引述那位藝術家的分享道:「每次收到這些照片,我都覺得我的父親仍然在我的生活裏,從沒有離開過,現在他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和守護着我。」這或許是藝術無用之用的最佳體現。
與樹結緣 山鬼等待復萌
藝術家是執着的,甚至是固執,也正因如此反倒點出他們可愛之處。每個藝術家都有自己不斷創作的母題,劉海濤指出,那些都是他們碰到的問題,而且一直嘗試解決。不過他們固執的地方在於,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就會成為心裏一個過不去的坎兒,一直在原地徘徊。
海濤心裏的坎兒要從行為藝術作品《隔世之愛》(又名《與骷髏睡覺》)說起。她籍此表達她對常年在外工作的丈夫的靈魂之愛能深入骨髓,直到對方變成骷髏,仍然跟對方一起吃飯、睡覺,細水流長。隨着作品片段在展館裏重複播放,成功吸引了不少觀眾。可惜海濤的丈夫卻始終沒有領略作品的寄意,反而愈走愈遠。
本來一切美好的生活被打亂了,海濤陷入情緒的低谷。海濤狠心把自己一把秀髮剪掉,按在她一個裝置藝術《轉》的馬桶上。《轉》的紅色鬼魅,馬桶旁垂着流蘇,每個細節都為視覺帶來不小的衝擊。媒體譁眾取寵將海濤封為「重口味藝術家」。這個稱號使她成為輿論風暴的中心,兩年的抑鬱歲月也隨之展開。
回想自己五年藝術家的路,當初因為「三十而立」而毅然給自己立下挑戰,沒想到換來家庭破裂。海濤坦言開始的經歷十分煎熬,有一段時間自己希望忘記甚至抹去過往刻骨痛心的記憶;但諷刺的是,恰恰是承載了最多痛苦的兩份作品,讓她成功通過進駐深圳大望文化高地現代藝術中心的申請,在流言蜚語中走進山裏,自稱「山鬼」。
承接首個展覽一鳴驚人,辭去工作早已足襟見肘,下一個難題是:沒錢能做藝術嗎?劉海濤的答案是:為什麼不能?山林裏有很多廢棄的東西:浴缸、瓶子、枯木等都變成藝術材料,海濤用藝術重新賦予他們生命,來到大家的眼前。這是海濤第二個個人展覽——《山鬼復萌》。
「山居兩年,我已經變成屈原筆下的山鬼。我的眼睛變乾淨了,我的臉變單純了,更重要的是我的生活和我的創作變得純粹。」那是一場脫胎換骨的開始。
海濤與樹的緣分不止於此。海濤早前獲白立方畫廊邀請參加巡展,遠在他鄉伶仃一人,夾道不乏樹木。海濤給丹麥的一百棵樹命名,緩解思念之苦。筆者問,給樹木取名字怎麼跟思念扯上關係?海濤說:「那些都是我朋友的名字,那一刻我想了他們,就記下來,哪棵樹是屬於他們的。讓他們知道,外國有一個地方,有一棵樹叫他的名字,傳達我對朋友的想念。」海濤說她那時候給女兒打了個電話:「媽媽雖然不在你身邊,但媽媽並不是不愛你。媽媽找了最漂亮的一棵樹,取了你的名字。媽媽在下面藏了一個瓶子,你兩年後來看看瓶子裏是什麼吧!」字字真切,那是一雙母親的眼睛,隔空對女兒盡訴愛意。
靈魂之樹在理想國萌芽
一個人的心如何,要看她的眼睛。藝術家眼中,靈魂之窗是真有其事。行為藝術之母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曾於2010年在紐約MoMA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辦一場《藝術家在現場》(The artist is present)的行為藝術表演。過程中不少觀眾輪流上來跟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對視,持續716小時,卻只有一人能使她動容,那是22年的藝術搭檔,也是舊情人烏雷(Ulay),最後二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
海濤提起這位經典人物當然是眉飛色舞,自己也曾結合對樹的熱愛,開展長達兩年的行為藝術《長樹》,來向經典致敬。身為山鬼的海濤,同樣是通過對視的方式,為對方的眼睛裏種出一棵樹。城市生活節奏急促,我們的眼睛多看銀碼,秒針,速度,是一種屬於灰色的失落。短短三分鐘過去,坐在海濤對面的人或許在想:「你真的能在我的眼裏種出一棵樹來嗎?」但當海濤跟你說:「可以了,我以為你種了一棵樹的時候,那一刻總會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點改變。」筆者認為,這或多或少是一個淨化心靈的過程,在三分鐘內,你的腦海浮現什麼片段,你的眼睛呈現什麼顏色,值得驕傲的或許已經不值一提,感覺痛心的也將隨風而去。《長樹》應該是掃除心靈上的負擔,帶來宛如遊走在山林間,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的豁然開朗。
大地之上 感受身心合一
雖為「山鬼」,盡得山樹之神的眷顧,也會有迷茫的時候。海濤形容:「這是靈魂無法安放的痛苦,身心不能合一。」為此她從2014年開始展開《死亡與睡眠》的行為藝術,海濤曾躺在敦煌、西海、鄭州廢墟、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差點凍死的黃河邊上、佔中期間的香港等,她就躺在地上,感受城市的溫度和喧鬧,這些元素或許帶來疼痛和煎熬,但都跟自己靈魂深處發生的碰撞。海濤回憶在火車站的凌晨三點,聽見那些推着小車子給餐廳送菜的聲音,感受着刺骨的冷和危機感,直到聽到有人趕在春運前搶到最後一張車票,說:『我終於可以回家過年了!』這份溫暖打動了海濤的靈魂,她想:『我也該回家了。』於是起來收拾細軟,回家。
這是一個短暫的滿足,但要找到靈魂的安放處,海濤絕對不滿足於此。這些日子,她開始尋找屬於她的理想國。「藝術只是一種形式,或一種工具,讓我們去表達和探索。」海濤道。歐洲之旅其中一個行為藝術表演是一位女軍人在步操,海濤獲邀上去模仿這個動作。到海濤演示時,她選擇了躺在地上完成步操的動作。她說:「我雖然躺在地上,但我的手腳再無拘束,我可以擺脫地心引力,上天入地。」不知道這條道路能否通往她想要的理想國。海濤自己也說:「要找到這個理想國很難,但我心底還是相信並且希望它是存在的。」
後記
這次訪問不免使海濤回想起四年前讓她精神崩潰的訪問,海濤說:「她最近又回來邀請我接受訪問了。」筆者一楞:「那你還答應嗎?」海濤說:「答應了。這次她給我寫了個詳細的專訪,一字不改。她說當年她還是實習生,上司嫌她的採訪不夠博眼球,就通篇改了。現在她當了主任,一直惦記着四年前的事情,所以希望能還我一個訪問。我非常謝謝她,現在我們是好朋友。」這番話讓筆者心頭一暖,更加感概藝術家本來就是一個複雜的矛盾體,同時擁有脆弱又強大的心靈,承載許多生而為人的不堪和齷齪,卻給我們呈現最美的藝術,願世界溫柔而待,這顆最純真的心。
劉海濤
80後女藝術家,曾從事設計工作,後轉為全職藝術家,至今有五年之久。2011年以馬桶上長頭髮的《轉》和骷髏吃飯睡覺的《隔世之愛》被媒體乘坐重口味藝術家。此後移居山中藝術區,與來自各國的藝術家甲流和創作。2014年曾辦深港建築雙年展,《山鬼復萌》中的《靈魂之屋》被荷蘭總策展人Ole先生成為精神建築的延伸。2014年開始《死亡與睡眠》和《長樹》等行為藝術作品,2015年在香港巴塞爾藝術展上演《狼面具白靈魂》,尋找靈魂出口;同年獲邀到泰國進行創作。2016年獲歐洲白立方畫廊邀請,參與全球50位先鋒藝術家群展,巡展荷蘭、德國、丹麥。
(圖片: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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