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口」沉思錄

跨代貧窮我們引以為憾,跨代的粗鄙難道就可以容忍?面對當前的戾氣歪風,正本清源固然要從長計議;若論末節,踏實的工作就在目前。各位文化界、教育界的有心人,我們有勇氣開展一場保育孩子的「語傘運動」嗎?
封面圖片:東莞石碣鎮袁崇煥像(網上圖片)
 

庶民崛起,精英淪落     

 
教育普及了,然而粗言穢語大規模進駐校園,隨時候命……
 
另一邊廂,高等學府的執教者亮相電視娛樂節目,以想當然的理解,輔以猥瑣的逗趣方式講述粗鄙言詞的意含……
 
「人窮則呼天」,於是屈原有〈天問〉之作。要舒緩生活現場的無力感,除了問天,還有一個選擇,就是「Oh, my God!」不過如果你抬頭不見天日,又是個呵佛罵祖的無神論者,抗爭無從,就只有兩個套路──一是詛咒仇敵,一是以口頭上的性器官侵犯對方或(及)其家人。這種見諸感官的反擊有洩憤之效,主觀上頗能討回一點均勢,而且代價近乎零,難怪「粗口」成為弱者的常規武器。然而,逞一時之快的短兵相接從來不是改變命運的有效方法,這是英雄所以氣短的千古遺憾。
 
語言作為認知對象,本身無所謂優劣對錯。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語言及相關的溝通模式,所以《水滸傳》寫武松口中的「鳥」對現代讀者來說無傷大雅。然而,身為學者,在娛樂節目裏繪影繪聲地演繹粗鄙言詞的感性效果,難免渲染討好並藉低級趣味牟利之嫌,實在不應造次。
 

女兒家的山寨雄風

 
現代社會在不同的領域出現「性別趨同」效應。女性撐起了半邊天,而且比另一半扛起更沉重的擔子。結果愈來愈多女性吸煙、酗酒,還有「講粗口」,所謂的減壓行為,跟男性的再無分別。如果你憐香惜玉,知道你關心的女士只「講粗口」而不吸煙不酗酒,必定既悲且喜──悲的是她承受不了許多生活壓力,要以毒攻毒,藉粗鄙的言詞宣洩於萬一;喜的是在這三種陋習之中,「粗口」只破壞形象,不像其餘兩者影響身體健康。當然,儘管妳是花木蘭,在「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之後,粗言穢語接踵而來,還真是煞風景的。
 
兩雄相鬥,言語交鋒,一方使出洪荒利器,最怕對手氣定神閑來一句「善哉!你真行嗎?就來個就地正法吧!」相反,女兒家用借來的男子氣概與雄性的對手周旋,因為出其不意,往往取得克敵制勝的先機。不過形象方面的損失實在難以點算,萬一對方興奮地回應一句「妙哉!免費的嗎?就到舍下一敘吧!」──妳,口沒遮攔之後,該如何反應?
 

袁崇煥的隔世冤情

 
插針不下的中國歷史科不能多談袁崇煥。這個惹起忠奸之辯的人物被民族矛盾和封建政治凌遲了。他是明朝末年被冤殺的大臣。他的鄉里截聽了四百年前那句「六字真言」(註),在紀念碑上標榜他的英雄氣概。這事對香港人來說,本來無關痛癢,但當地政府以語言粗鄙為由,剷去那句真言之後,民間掀起了捍衛粵語的風波。於是香港的新一代就以袁崇煥為堅持粵語的圖騰,甚至以粗鄙為時尚。至於他是何方神聖,倒沒多少人予以深究。
 
傳媒所見,大眾對袁崇煥那句「六字真言」的標榜可能錯配連篇:
 
一、那是一句陣前殺敵的吶喊,用意在鼓動同仇敵愾與強敵拚命。兩個短句前者蓄勢,後者發勁,一氣貫串,互相銜接。可是紀念碑的註腳竟說,前句「成了眾人罵昏君的助語詞」,後句「成了輕騎護京的主旋律」。一句陣前鼓勁的「粗口」忽然變成了項莊的劍,指桑罵槐也許是民怨的反映吧。
 
二、書面用詞粗疏,與實際音義不相應。「掉」字宜改為「丟」;「哪媽」極可能是「你阿媽」三個字連讀的簡寫──這樣的理解更符合粵語「粗口」的基型。如果這個分析屬實,那句英文翻譯就要將「HIS MOM」改為「YOUR MOM」了──老外看到,必定嚇一跳!
 
三、那句六字真言其實並非袁崇煥所創,販夫走卒乃至綠林好漢都能口若懸河地說出這類豪情壯語,實在不足以表徵袁氏的正面形象。
 
四、《春秋》「一字之褒,榮於華衮;一字之貶,嚴於斧鉞」。不過,秉筆直書之餘,保留「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原則,原因就是考慮到事無大小一旦刻印成文,在時間之流中可能翻起濁浪。讚美孫中山操勞國是、奔走四方,有必要大特寫他腳上的水泡嗎?如果關公的後人告訴你,他老祖宗的鬚髯裏原來長出了跳蚤,你又作何感想?要是袁崇煥的鄉里在祠堂裏紀念他,引用一句粗鄙的家鄉話突出他的親切勇猛,然後會心微笑,祭奠九泉,舉杯痛飲,實在無可厚非。然而他們竟在大庭廣眾樹碑立像,昭示他那句只有自家鄉里看得懂的粗鄙言詞,再不盡不實地翻譯給不知底蘊的洋人看──這算是恭維,還是吸引遊客餿主意?
 
五、自從發現了袁崇煥,那些本來主張與母體文化撇清關係的年輕人忽然自投羅網,勾搭上大江南北動輒出言冒犯對手娘親的文化基因。他們吞吐那些素來鄙視的大叔大媽口頭禪,竟如醍醐灌頂,沾沾自喜,這更是絕頂荒謬的錯配!
 

由「拚命」到「請命」

 
有人說某些政客的廢話「比粗口難聽」。果如是,你仍以「粗口」還擊,實在太低智了吧。對付臭屁蟲要用清新劑,而不是相形見絀向它放響屁。
 
以「粗口」對付權貴,嘴巴裏可能有剎那的光輝,贏得弱勢同路人一陣喝采,但你鼓起的勁兒真比得上袁崇煥的澎湃嗎?他的氣概尚且不能挽狂瀾於既倒,你就能以口舌的威風作為對群眾的交代?再說,此時此地法律的縫隙容許你用嘴巴侮蔑權貴,但要面對希特勒或者那個挑撥中國人互鬥的大魔頭,你還有膽量追隨方孝孺把舌頭豁出去,抑或像阿Q那樣嘀咕一輪之後,在自供狀上乖乖畫押?
 
草芥之民情急之際不能自已,藉粗鄙語言洩一時之憤,相信沒有人會深究,但你為民請命,或者要面對眾多持份者捍衛自己的權益,必須屏除雜音,精準籌算,讓更多人聽懂你的道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控訴,比任何對當權者及其家人的「問候」肯定更有力。〈共產黨宣言〉為甚麼沒加上馬克思家鄉的詛咒,馬丁‧路德‧金的夢想為甚麼不補上一串「XYZ……」,你懂嗎?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面對民間的怨憤謾罵,以天下為己任的當權者固然要有包容的胸襟,並作深切的反省。另一方面,「言之不文,行之不遠」,維權抗爭須講實效,有效的政治語言必須有理有節,行文得體,以尋求理解的態度爭取最大的支持。這都是顛撲不破的大道理。
 

小結

 
跨代貧窮我們引以為憾,跨代的粗鄙難道就可以容忍?面對當前的戾氣歪風,正本清源固然要從長計議;若論末節,踏實的工作就在目前。各位文化界、教育界的有心人,我們有勇氣開展一場保育孩子的「語傘運動」嗎?
 
註:據網上所見,那句話的原文是「掉哪媽,頂硬上。」並附英文翻譯。
 
 

許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