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轉型及其風險

現時經濟局面使得一些人對中國經濟的未來,產生了極為悲觀的看法。要改變這種局面,必須繼續加大結構改革和調整。至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考量。
封面圖片:目前拯救中國經濟是重中之重。(亞新社)
 
很多年來,中國政府一直在強調經濟結構轉型。在一定的程度上說,中國的經濟轉型的確在發生,主要表現在淨出口占經濟的比例大大減少,但國內消費或者內需的比重有所增加。考慮到大規模反腐敗運動對政府消費的有效控制,民間消費水平的增加實際上很顯著。同時,就業情況也比較穩定。不過,沒有任何理由對迄今為止的結構性調整的進展抱輕鬆態度。實際上,結構轉型仍然面臨嚴峻的挑戰。不僅如此,另一些方面的結構轉型,可能是人們不想看到的,正在對中國的經濟形態構成更為嚴峻的挑戰。
 

中國經濟減速

 
先來看看中國所面臨的經濟減速情況。經濟減速超過預期,如果不能阻止,有可能轉化成為經濟萎縮。
 
中共十八大以來,中國經濟增長進入新常態,呈 L 型曲線,這乃為正常。沒有一個經濟體可以維持永遠的高增長。通常,在經歷了一段時期的高增長之後,就下行進入中增長時期。中國也不會例外。不過,問題在於經濟增長要下行到什麼程度。現在 L 中的橫線已經變成了下行的斜杠線,儘管斜杠到什麼時候能夠到底,還不好馬上做出準確結論,但這個趨勢是明顯的。以前說7% GDP(國內生產總值)是增長的底線,但今年的經濟數據已經下滑到6.7%。實際上,各省的經濟下行遠超人們的預期。
 
東北幾乎全面下行,中央政府注入大量資金拯救,但如果東北的經濟結構不變(主要是國有企業過於龐大,民營企業缺乏空間),再多的資金可能也無濟於事。即使是經濟發展好的一些沿海經濟大省也很不樂觀。例如廣東省,今年迄今為止也只有廣州、深圳和佛山少數幾個城市,勉強完成省政府確定的指標,其它城市和地區離達標差得很遠。中西部有一些省份發展不錯,但這些省份經濟發展起步晚、規模小,它們的高增長對國家總體的經濟增長貢獻,並不能和東部沿海經濟大省份相提並論。
 
在經濟增長下行的同時,更出現了人們並不想看到的經濟結構轉型,那就是金融、互聯網和房地產對實體經濟的擠出效應,讓實體經濟所需的人才、資金及生產所需的土地房產等資源成本過高,使本來已經效益下降的實體經濟難以支撐,創新的成本更是難以控制,經營環境變得更加困難。金融和互聯網這兩個領域的現象,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脫實向虛」現象。這些年中國政府大力提倡金融業、互聯網的發展,並且對這兩個領域(尤其是互聯網金融)實行自由化政策,缺少或者沒有政府規制,結果這兩個領域成為暴富領域,吸引了大量人和財。
 

經濟形態扭曲

 
本來發展這兩個領域是為了支持實體經濟,但現在已經走向反面。經濟的互聯網化無可非議。如果互聯網業在聚集了大量的資金之後用於技術創新,也可以促成經濟結構的轉型升級。很可惜互聯網業大多只是政策尋租,沒有把大量的資金用於開發新技術。比較一下美國和中國的互聯網業就可以知道。百度外賣、阿里巴巴收購肯德基表明了什麼?簡單地說,互聯網經濟(尤其是網購)導致了經濟活動的轉移和重新分配。互聯網業實現了兩個目標。第一,用新的手段(互聯網)實現了經濟活動的簡單擴張,而非技術性擴張和升級。第二,有效地把經濟活動從實體經濟(例如萬達廣場)轉移到虛擬經濟(網購),互聯網業已經把國家經濟大半邊江山,從正式經濟轉為非正式經濟。
 
互聯網業對經濟活動的轉移,對國家的稅收體制也產生着很大的影響,即收不到稅。很容易理解目前營改增所遇到的困難。國家如果要收稅,企業收入就必須能夠反映到統計上,而只有正式經濟部門才有統計,國家對非正式部門的稅收毫無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政府只能加重對實體經濟(正式)部門的稅收。 「營改增」本來是要減輕企業負擔,但執行的結果必然加重企業的負擔,而未必能增加稅收總量,因為中國的經濟形態已經不一樣了。
 
從去年底開始的房地產市場的劇烈變化,更是對實體經濟雪上加霜。因為房價的飛漲,大大增加了企業的成本。企業被迫紛紛離開一線城市,大部分都是中小型民營企業,但即使像華為那樣的巨大型企業,也發現承擔不了因為房價上升而來的成本。很多企業家發現,做實體經濟辛辛苦苦十來年,所得利潤還不如炒一兩套房。不難發現,金融和互聯網企業愈是興旺的地方,實體經濟愈是顯得搖搖欲墜。浙江就是很明顯的例子。
 

政府巨大壓力

 
再者,多層不良效益正在疊加,地方債務(含融資平台及地方國企)的增加及基礎投資效益低下,不僅加大國有經濟對經濟資源佔用的比重,而且降低收益率,加大了部分地區本已困難的財政支出壓力。銀行不良資產率在加速增加,目前部分銀行將不良資產轉移到賬外資產(通過影子銀行或信託),以減低報表的不良率。但這樣做並沒有實際效果,只是障眼法,更大的禍害是隱瞞實情,使中央決策高層難以掌握實際數字,銀行金融資產的風險在急劇增加。社會投融資平台接連出現兌付困難,給中國的無所不管的政府巨大壓力。
 
再次、外資加速撤出中國。早些時候,人們發現香港富商李嘉誠開始從內地撤資。但李嘉誠的心態也是外商普遍的心態。外資撤出已經不是可能性,而是正在成為現實。從麥當勞和肯德基將其中國大陸的資產出售,可以預見這一趨勢,即國際大財團不看好中國。一些人將阿里巴巴收購肯德基,視為是民族資本的勝利是毫無理性的。就外資而言,不能僅從引進外資的統計數字上看,有很多外資是國內在海外的上市企業募集的資金的回流。
 
也需要考量到的是,美國加息的時間窗口,可能是在等待中國經濟下行的時機。一般認為,美國加息主要考慮的是其內部經濟因素。不過,在中美進行激烈經濟競爭的今天,也不能忽視美國會針對中國的可能性。無論是針對美國國內問題還是針對中國,都會對中國經濟產生很大的影響。如果美國集中多次加息,迫使人民幣大幅度貶值,到時如果要保持人民幣匯率的相對穩定,中國勢必消耗大量外匯儲備,同時迫使中國對外投資或債券利息等的成本迅速加大,在海外上市公司市值大幅下降。由於國際社會需求不振,人民幣貶值並不可能帶來出口的實際增長,這將嚴重損傷中國的經濟體。
 

加大結構改革和調整

 
這個經濟局面使得一些人對中國經濟的未來,產生了極為悲觀的看法。要改變這種局面,必須繼續加大結構改革和調整。至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考量。
 
第一、加大政策執行力度,把執行放到重中之重。從三中全會到供給側改革,改革規劃已經有了,但始終不見有效的執行。在執行過程中,尤其要注意改革目標與追求目標的工具之間的一致性。一些政策設計得很好,但一旦執行就走向反面,主要是目標與工具之間的不一致性。在目標和手段相一致的情況下,如果能有效執行既定的政策,就可以實現三中全會所確定的改革目標,即在經濟資源分配方面,市場起決定性作用,政府起更好的作用。
 
第二、努力尋找投資空間。中國以往的經濟增長大多來自投資。儘管要進行結構調整,但這並不意味着投資不重要了。實際上,投資會繼續是中國經濟增長的重要來源。消費型社會的建設和消費水平的提升,需要漸進的過程。勞動所得佔 GDP 的比例仍然很低,居民存款率仍然很高,這些都決定了投資必鬚髮揮其推動經濟的巨大動力。問題在於如何獲取新的投資空間。可以重新定義新型城鎮化,把投資重點不是放在房地產,而是以質量為導向的城市建設,例如城市地下水道、小區停車場、體育設施、醫院、養老院和幼兒園的建設;農村的衛生、取暖、垃圾處理設施等等。這些基本設施既是城市化和農村現代化所需,也可以消耗掉巨大的產能。當然,也可以通過對外的「一帶一路」獲取更多的海外投資空間。
 
第三、繼續改善甚至修正頂層設計。在經濟轉型方面,人們一直關切投資與消費、出口與內需等方面的平衡,但忽視國有企業與民營企業、大型企業和中小型企業、生產性投資與社會性投資等方面的平衡。如果這些平衡不能實現,經濟發展很難可持續。
 

社會建設投資

 
這裏尤其要強調社會建設投資。中國從胡錦濤和溫家寶時代開始進行社會建設,當時提出了「科學發展觀」和「和諧社會」等政策概念。這個時期,除了「維穩」方面出現問題,在社會建設方面還是取得了很大的建設成就,包括農村和城市推行低保,基本社會保障制度得以確立。但近年來,社會建設動力不足,這個領域又呈現出新自由主義的政策趨勢,即政府不想擔負更多的責任。
 
今天,中國的勞動所得在總體 GDP 中的比例仍然很低。國家的稅收體系基本上仍然是親資本和輕社會的,主要依靠增值稅和營業稅,以及企業和個人所得稅,而沒有開徵資本增值稅、房地產稅和遺產稅等稅種。政府社會投入不足或者不願意投入,或許是考量到政府的負擔,但政府完全可以從這些新稅種中取得收入,用於社會建設。如果沒有勞動所得的提高和社會政策建設,消費型社會建設會變得遙遙無期。從各國發展經驗來看,無論是早期的西方,還是後來的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社會投入不足已經成為中國經濟發展最大的瓶頸。
 
諸種跡象表明,經濟萎縮的風險正在增加,其直接危害生產、就業、稅收,甚至是社會穩定,而中長期的危害則促成國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就此而言,如何拯救經濟當是今天的重中之重。
 
原刊於《聯合早報》,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