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多安、特朗普和未來世界

無論是土耳其還是美國的變化,或者其他重大的變化,都意味着人類已經面臨一種新的歷史。對此,我們必須有足夠的準備。
中東亂局說明了,如果區域秩序是建立在高度依賴外力之上的,這個秩序就毫無保障。外在力量不是牢固的利益相關者,一旦利益相關程度下降,外在力量會最終離開,留下的便是一個爛攤子。在今後很長一段歷史時間內,如果美國繼續衰落,沒有能力回歸中東,中東先會產生區域的爭霸戰爭,再在競爭中產生出一個區域霸權。今天,具有奧斯曼帝國傳統和血液的土耳其自然沖在了前面。現任總統埃爾多安是中東最受歡迎的政治人物。
 
美國在中東秩序解體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這種角色則以最快的速度使得美國「自我傷害」。美國建立在其宗教之上的使命感文化,促成其在「九一一」之後的反恐怖主義戰爭中,希望通過「大中東計劃」在當地推行美國式民主。但美國不僅根本建立不了最基本的政治和社會秩序,在最低限度上保障人民的正常生活,乃至生命,而是導致了諸多國家的失敗。失敗國家的產生和美國關聯,但美國對此無能為力。今天的美國已經沒有能力、智慧和眼光重新介入中東事務。更為重要的是,美國正在犯冷戰後最重大的戰略錯誤,即把戰略轉移到本來穩定和平的亞洲來對付中國的崛起。美國會有足夠的力量把這個地區搞亂,而沒有能力來保障這個區域的和平和穩定。
 
在國際層面,這兩件事情又會對世界歷史產生怎樣的影響呢?從短中期來說,中東會繼續輸出「混亂」。中東原有政體的解體已經導致了無政府狀態,湧向歐洲的難民潮便是中東政權解體的產物。更為嚴重的是,宗教激進主義找到了巨大的空間。穆斯林激進主義不僅發生在中東失敗國家,也發生在治理比較好的國家,例如土耳其。土耳其總理不僅容許而且鼓勵激進宗教力量。從長遠來看,激進宗教主義的後果不堪設想。沒有人會相信,中東在可見的未來會建立起一套新的治理秩序。即使中東又恢復了秩序,但中東國家之間的爭霸競爭也難以避免,爭霸競爭所產生的情況甚至比失敗國家更嚴重。
 

歐土關係會繼續惡化

 
長期來說,可以再思考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政治學家亨廷頓生前所提出的文明衝突的論題。如果土耳其或者其他政教合一政體形成和崛起,一個結合了宗教民族主義、宗教激進主義、大眾民主、現代化的軍隊等要素的國家,會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呢?如同奧斯曼帝國所展示過的,臨近的中國新疆、中亞、俄羅斯、印度都會受到巨大的衝擊。不過,首先淪陷的應當會是歐洲。今天的歐洲已經經歷着內生的激進宗教力量的挑戰,法國和德國頻繁發生的恐怖主義事件只是其中一個挑戰。如果歐洲不能成功把近年進入歐洲的數百萬中東難民融入社會,這個龐大群體所構成的挑戰會是難以想像的。
 
在今後相當長的時間裏,歐洲和土耳其的關係會繼續惡化。隨着土耳其「帝國」的再生和發展,宗教力量或許會變得更具有控制性甚至溫和性,但這改變不了其擴張性質,面向歐洲的宗教力量會發展得更迅速有效。
 
今天美國把自己造成的中東之亂的惡果轉移給了歐洲。美國自己會發生什麼呢?特朗普儘管政治上不正確,但他說出了諸多真理。他所說的非法移民、宗教激進主義、過度的全球化、普通人的生活等等,都是世界各國所面臨的問題。如果歐洲「淪陷」,美國的基本選擇有二。或者美國再次實行孤立主義,把自己相對地「孤立」於外在世界的麻煩。就如特朗普所說,美國要限制穆斯林人口和其他非法移民進入美國,限制過度的全球化,也就是限制資本等等。或者美國變得更加全球主義,不惜代價再次走向中東,不惜和穆斯林激進主義發生大規模的「文明」衝突。
 
主導今日世界的是自由主義歷史觀。自由主義是一種進步的力量,近代以來的確改變了世界。可是事物並非如自由主義所設想的那樣單線發展,文明更非像自由主義所想像的那樣日漸進步。自由主義歷史觀因為理想而變得天真,因為天真而變得簡單甚至愚昧,到今天不僅很難解釋正在發生的歷史,更是誤導歷史。無論是土耳其還是美國的變化,或者其他重大的變化,都意味着人類已經面臨一種新的歷史。對此,我們必須有足夠的準備。
 
原刊於《聯合早報》,獲作者授權轉載。
 
(封面圖片:設計圖片)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