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千金買馬骨」的高明手段

 

 

《紅樓夢》中，尚未出閣的寶釵在接受王夫人委託和探春、李紈一起理家期間，因喜歡吃油鹽炒枸杞芽，曾吩咐小廚房另作，為此單獨給了柳嫂子五百文。蔣勳先生曾指出，寶姐姐應給幾十錢卻給到五百文，是顯示自己不公器私用。但是蔣先生亦不無促狹地加上一句，是不是寶姐姐尚處於試驗期才如此表現呢？

 

曾經額外讓小廚房做東西給自己吃的，不止寶釵一人，就如金聖歎所說，在「同於不同處有辨」，曹雪芹通過類似的事件卻描摹出三位女孩兒不同的性情。而且深入來看，寶釵的做法又確實是其中最高明的。

 

我們知道，司棋曾經想一碗燉的嫩嫩的雞蛋吃，結果問小廚房去要卻遭到柳嫂子一頓搶白，「今年這雞蛋短的狠，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哪裏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同時司棋卻發現柳嫂子在菜箱裏私藏有十來個雞蛋，心生不忿，前去大鬧，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餵狗，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把小廚房砸了個稀巴爛。再然後，司棋又謀劃讓嬸娘秦顯家的頂替小廚房之職。以柳嫂子的女兒五兒涉嫌盜竊為由，火速安排秦顯家的頂替柳嫂子的差事。但事與願違，平兒不想冤屈好人，明察暗訪最終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讓柳嫂子回去照舊當差。秦顯家的空興頭半天，「送人之物白丟了許多，自己倒要折變了賠補虧空」，花了不少錢，卻竹籃打水一場空，「連司棋都氣了個倒仰，無計挽回，只得罷了」。 

 

少年時看，一定為司棋的快意恩仇擊案不已。然而過些時日再看，司棋本身就不佔理，因為這雞蛋是司棋額外去要的，並且沒有給付分文。雞蛋雖是不昂貴的東西，但賈府偌大人口，你也去要，我也去要，一個小廚房的廚娘如何承受得來呢？這就可見司棋不能體貼人情了，而且，當雞蛋沒有要來後，司棋不但沒有反思自己的做法，反而覺得是傷了自己身為大丫頭的自尊和臉面，因此帶人大鬧了小廚房，毀壞了許多東西。這些損失看起來，柳嫂子因為畏懼司棋而不敢不自己賠償，是柳嫂子吃了虧；然而柳嫂子心中怨恨否？旁邊看熱鬧的丫頭婆子們心中又如何想呢？及至後來，司棋指使親戚謀奪小廚房的職位，可能是希望自己以後要茶要水方便，卻不想這樣做就不僅僅是讓柳嫂子損失半年工錢的問題了，直接是斷了人家財路，無異於與虎謀皮，柳嫂子到了這一步，心中又焉能不恨乎？是以無怪乎司棋事敗被趕出大觀園之際，落得如此下場了：

 

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好了一場。」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務，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哪裏有工夫聽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合你一個衣包裏爬出來的，辭他們作什麼，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送出角門子去。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了出來。

 

 

 

再一位是林妹妹，寧煩侍女，不累他人：「那粥該你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他們廚房裏熬才是……我倒不是嫌人家醃髒。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也就是不敢麻煩別人。以林氏謹慎敏感的個性，這些也未嘗不知，「你看這裏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裏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裏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着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甚至也不是不願花錢，不見給送燕窩的婆子抓了一把錢，「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然而，一個人的天性是很難改變的，就算勉強做了出來，自己也覺得不自然，接受的人也不舒服。所以林妹妹就盡量不麻煩別人，於是除了最親近的人，和外界的接觸愈來愈少，既不能從外界得來有用的資訊，也使外界的中傷變得沒有成本——反正林妹妹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所以相比而言，寶姐姐的做法真的是高明極了。請注意，枸杞芽只需三二十個錢，寶姐姐給的是——十六到二十五倍！就算是加上購買和製作的費用，三四倍應該也是足足有餘了，寶姐姐為什麼要給二十倍呢？這應該有在王夫人委託自己理家之際表現「不公器私用」的意味，但是，不越雷池一步不是更好嗎？況且，這是探春和她商量了來做了，探春做得不當的地方，比如把大觀園竹林、花果等承包給家裏的某些老婆子們管理，寶釵立即就指出這可能引起沒有取得承包權利的另一批老婆子心生不滿，因此建議立下規矩，讓取得承包權的老婆子分一部分利潤給沒有承包權者，從而皆大歡喜。這一次如果是探春先提議，則寶姐姐的做法很高明，既不能回絕，免得傷了現在的合夥人和未來的小姑子的面子，又不落小廚房下人的褒貶。這一次如果是寶釵先提議，則寶姐姐的做法更高明。接駕為何在賈府一提再提？小廚房下人為何對五百錢的枸杞芽念念不忘？性質是一樣的——因為那是一種非常的隆遇！

 

古語中說「相由心生」，原是指心地決定長相，心好就能長得好；但是「相由心生」是不是還有另一重含義呢？想法決定立場，心裏覺得某人好，看著他（她）也愈來愈順眼了。所以《紅樓夢》要先說寶釵「品格端方」，再說「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君不見賈府中人人不待見的趙姨娘都感念寶釵的好：「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狠（編按：狠應係《紅樓》原字，各本大多從此，非誤）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哪裏還肯送我們東西？」就可知寶釵這次的五百錢絕非無心之舉——商人信奉「有錢能使鬼推磨」，可是一位成功的商人，絕對會考量成本和收益。五百錢買枸杞芽太多，買好名聲又何其太廉！ 

 

《戰國策·燕策一》中提到以五百金買馬骨的故事：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未得。有人願為其君求之，至三月後方尋得一千里馬，然馬已死。其人乃以五百金購其首，歸以報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馬，安可以此死馬而費五百金乎？其人對曰：死馬尚且值五百金，況生馬乎？天下必以王能重金購馬，今馬當至矣。果然年餘左右，千里馬相繼而至者三。

 

寶姐姐的做法何其相似，買物哉？買名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