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小時候主要向兩個人學習武功,一位是他的父親張翠山,他將武當派拳法掌法的入門功夫傳給無忌;第二人便是他的義父謝遜,他要無忌將各種刀法、劍法猶似背經書一般的死記。謝遜這般「武功文教」,又不加半句解釋,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要小學生呆背詩云子曰,囫圇吞棗。
後來,無忌的武功造詣可以突飛猛進,是得益於他的各種際遇,也是基於他個人的優良潛能和品質。下文展示其中的四點:
偶聯作用:形神合一
第一,無忌能應用偶聯作用:一個創新行動的心智機制。
陳載澧在他的作品《破格思考》中提出一個人如果能把兩組本來無關的心智活動進行交叉連接和契合,便能組建成比兩者相加遠遠更豐茂的資訊大樹。正如柯斯勒(A. Koestler)在《創造的行為》一書中列舉許多歷史上創新和發明的例子後,提出的偶聯作用(Bisociation),這個觀念是一種創新行動的心智機制。
金庸在《倚天屠龍記》內這樣描述:「張無忌見到一頭兀鷹向下俯衝,離他身子約莫三尺,便即轉而上翔,身法轉折之間極是美妙。他忽然心想:「這一下轉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襲擊敵人時對方固是不易防備。」……他知此後除了繼續參習九陽神功、更求精進之外,便是設法將已練成的上乘內功融入謝遜所授的武術之中,因之每見飛花落地,怪樹撐天,以及鳥獸之動,風雲之變,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數上去。這時只盼空中的兀鷹盤旋往復,多現幾種姿態。」這是偶聯作用創新行動心智機制的一個例證。
偶聯作用的第二個例證,是把武功和醫理加以聯結如下:「原來這『乾坤大挪移』心法,實則是運勁用力的一項極巧妙法門,根本的道理,在於發揮每人本身所蓄有的潛力,每人體內潛力原極龐大,只是平時使不出來,每逢火災等等緊急關頭,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負千斤。張無忌練就九陽神功後,本身所蓄的力道已是當世無人能及,只是他未得高人指點,使不出來,這時一學到乾坤大挪移心法,體內潛力便如山洪突發,沛然莫之能御。
張無忌把『乾坤大挪移』練到第五層後,只覺全身精神力氣無不指揮如意,欲發即發,欲收即收,一切全憑心意所之,週身百骸,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跟著便練第六層的心法,一個多時辰後,已練到第七層。那第七層心法的奧妙之處,又比第六層深了數倍,一時之間實是難以盡解。好在他精通醫道脈理,遇到難明之處,以之和醫理一加印證,往往便即豁然貫通。」把武功和醫理加以偶聯,是張無忌能力的顯現。
以意馭劍:集思廣益 融會貫通
第二,無忌能夠掌握通則的重要性。
陳載澧在《破格思考》中引述愛因斯坦所說「想像比知識重要」,意思是:零散的知識碎片,全憑想像力的牽引黏合,才能組成有機的、貫通的、有用的整體。在《倚天屠龍記》中,金庸把張無忌描述成為能夠清晰區分枝節和通則二者,盡量能夠掌握通則的重要性。這一點在張三豐於敵人面前公開教張無忌太極劍一事中盡情顯示出來。
當時的情況如下:一、對方有寶劍在手,張無忌只有木製的假倚天劍;二、張無忌新學的劍招儘管精妙,總是不免生疏;三、張三豐在這裡公然教招,敵人瞧得明明白白,還有甚麼秘奧可言?張無忌的勝算應是很低的。
整個過程,金庸是這樣描寫的:
「張三豐一招招的演將下來,張無忌不記招式,只是細看他劍招中『神在劍先、綿綿不絕』之意。」
「演示完了,張三豐問道:『孩兒,你看清楚了沒有?』張無忌道:『看清楚了。』張三豐道:『都記得了沒有?』張無忌從:『已忘記了一小半。』到『已忘記了一大半。』然後是『還有三招沒忘記。』最後是『這我可全忘了,忘得乾乾淨淨的了。』」
「對打時,這兩把兵刃一是寶劍,一是木劍,但平面相交,寶劍和木劍實無分別,張無忌這一招乃是以己之鈍,擋敵之無鋒,實已得了太極劍法的精奧。要知張三豐傳給他的乃是『劍意』,而非『劍招』,要他將所見到的劍招忘得半點不剩,才能得其神髓,臨敵時以意馭劍,千變萬化,無窮無盡。倘若尚有一兩招劍法忘不乾淨,心有拘囿,劍法便不能純。」
「張無忌的一柄木劍在這團寒光中畫著一個個圓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無半點渣滓,以意運劍,木劍每發一招,便似放出一條細絲,要去纏在倚天寶劍之上,這些細絲越積越多,似是積成了一團團絲綿,將倚天劍裹了起來。」
「方東白越鬥越是害怕,激鬥三百餘招而雙方居然劍鋒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劍以來從所未遇之事。對方便如撒出了一張大網,逐步向中央收緊。方東白連換六七套劍術,縱橫變化,奇幻無方,旁觀眾人只瞧得眼都花了。張無忌卻始終持劍畫圓,旁人除了張三豐外,沒一個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這路太極劍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種各樣的圓圈,要說招數,可說只有一招,然而這一招卻永是應付不窮。」
結果是張無忌贏了。顯示出能夠掌握有機的、貫通的、有用的整體,能夠掌握通則才是最重要的。
內功真氣:四兩撥千斤 用之有道
第三,無忌能夠堅毅通達,以內功凌駕招式。
張無忌所習的九陽神功及乾坤大挪移,在武學上都不屬套路招式,而屬內功心法。九陽神功是一門至剛至陽的內功,一旦練成,其剛猛之氣遍布全身,遇到外來攻擊不但能以神功護體,更能將對手的力度如數反彈回擊對方,就如經文所云:「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不論對手如何強猛,盡可當他是清風拂山、明月映江,雖能加於我身,卻不會有絲毫損傷。乾坤大挪移是波斯明教總部的鎮教之寶,要旨是武學中的「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其最神奇之處,是能複製對手武功,不論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包括崆峒派的七傷拳、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龍爪手,都能取而為用。內功是一切武功的根基,它比招式更為重要,招式無論多快多準,暗藏多少變化,內功不逮,一切枉然。
練習內功,不能只靠背誦經文,而是需要練習者的堅毅通達。《九陽真經》練到最後大關,必須熬過全身燥熱自焚之苦,打通全身上下所有幾百個穴道,才真正練成九陽神功,否則只是積存九陽內力,不會施展運用,內力不會無窮無盡的循環自生,劇烈戰鬥後容易過度洩氣而亡。
亦正亦邪:價值觀的形成和抉擇
第四,無忌面對正道與魔道的抉擇。
張無忌的母親殷素素由於出身邪教天鷹教,初期行為不正。無忌的女友也有不為世俗所接受的行徑,所以他的成長常常面臨正道與魔道的抉擇。最後他在少林寺要救謝遜時便是這抉擇的高潮。
張無忌當日「一意為了要令周芷若成名,將擊敗少林三高僧的殊榮盡數歸於這位峨嵋掌門,自己只求救出謝遜,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東滾一轉,西摔一交,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逐漸他「越來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亂,竟似比一個初學武功的莽漢尤有不如,但不論情勢如何凶險,他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對方的凌厲殺著。」
後來他「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剛伏魔圈』卻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見他越鬥越精神,其實他心靈中魔頭漸長,只須再鬥百招,不免便全然處於三僧佛門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須出手,便讓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被世人稱為『魔教』,本來亦非全無道理,而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創者『山中老人』,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張無忌初時照練,倒也不覺如何,此刻乍逢勁敵,將這路武功中的精微處盡數發揮出來,心靈漸受感應,突然間哈哈哈仰天三笑,聲音中竟充滿了邪惡奸詐之意。他三笑方罷,猛聽得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傳出誦經之聲,正是義父謝遜的聲音。只聽他蒼老的聲音緩緩誦念《金剛經》。」
「張無忌邊鬥邊聽,自謝遜的誦經聲一起,少林三僧長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斂……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思潮起伏,知道義父自被囚於峰頂地牢,每日裡聽少林三高僧誦經,上次明明可以脫身,卻自知孽重罪深,堅決不肯離去,難道他聽了數月佛經之後,終於大徹大悟麼?」
「這一段經文的文義卻甚是明白,那顯然是說,世間一切全是空幻,對於我自己的身體、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牽念,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肢解,只因我根本不當是自己的身體,自然絕無惱恨之意。『義父身居地牢而處之泰然,難道他真到了不驚、不怖、不畏的境界了麼?』心念又是一動:『義父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不必出力救他脫險?』原來謝遜這數月來被囚地牢,日夕聽松間三僧念誦《金剛經》,於經義頗有所悟,這時猛聽得張無忌笑聲詭怪,似是心魔大盛,漸入危境,當即念起《金剛經》來,盼他脫卻心中魔頭的牽絆。張無忌一面聽謝遜念誦佛經,手上招數絲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經文中的含義,心魔便即消退,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不能連貫,刷的一聲,渡劫的長鞭抽向他左肩。張無忌沉肩避開,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陽神功,登時將擊來的勁力卸去。」
張無忌從正道轉入魔道,又從魔道回歸正道,其間的抉擇是不容易的。張無忌缺乏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胸懷,但金庸從描述他在正道與魔道之間的掙扎,亦顯示他的成長過程。
註:這六、七年來筆者嘗試整理和理解「學習」這個概念,以便更好地設計課程和教學。除了把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七十多萬字的《現代學習與教學論:性質、關係和研究》簡化而成文章在本網頁刊登外,還開始撰寫一些影響我們華人學習觀的人物如孔子、墨子和荀子等。筆者現在開始研究金庸這位作家的作品如何影響現代華人,第一篇題為〈從學習觀點看郭靖武功的成長過程〉,本篇是第二次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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