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導演楊紫燁:鏡頭是我的利刃

紀錄片深入人性,發掘生活,有時研究了一個題材多年,搜集過多方資料,到達現場卻會發現一切都不一樣。
2014年香港紀錄片《爭氣》的導演楊紫燁,曾憑《潁洲的孩子》(2006年)得過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她年輕時旅美求學,《潁》卻在中國拍攝,說是「在美國磨利把刀,在中國尖銳地運用出來」。回頭看她說自己很幸運:2009年前,環境比較開放,近幾年政府換了,媒體的環境都收窄了。
紀錄香港學生蛻變成長的《爭氣》。紀錄片難得廣受港人注目,《爭氣》可說另闢一番天地,當時許多戲院都有上映。圖為拍攝現場留影。
紀錄香港學生蛻變成長的《爭氣》。紀錄片難得廣受港人注目,《爭氣》可說另闢一番天地,當時許多戲院都有上映。圖為拍攝現場留影。

縮小自己 旁觀真實

Ruby 說紀錄片深入人性,發掘生活,有時研究了一個題材多年,搜集過多方資料,到達現場卻會發現一切都不一樣。細節要用心咀嚼,思考要靈活變通。導演也會目擊許多不同人物的觀點,應該包容。「真人真事,不會受你控制,不會任你安排。」所以她會縮小自己,好去旁觀真實。
她一直關懷身份問題,年輕已開始以亞裔美國人為題製作電影。1980年代,美國人比現在更不了解亞裔,甚至分不清中國人、日本人、越南人,她於是拍攝電影來表彰他們的分別。另一部獲奧斯卡提名的《仇崗衛士》,則紀錄農民蛻變為公民的抗爭經歷。1996年香港主權移交前夕,她開拍《風雨故園》,探討香港人身份問題。——來到2016年,她又想不如再拍一齣《風雨故園》,仍舊思辯香港人身份。「或者也不一定直接討論身份問題,可能說一個故事,中間涉及這問題吧。」
近作是亞洲青年管弦樂團的紀錄短片 In Search of Perfect Consonance 。拍攝長片她常選定主角着力描寫,這齣短片主角只有音樂。原構思是刻劃音樂如何改變團員生命,在現場她卻發現新素材,遂敲定要紀錄音樂如何聯繫人心。筆者瀏覽樂團網頁,讀過一則動人故事:有一位中國團員,祖父戰時被日軍殺害,卻獲派寄宿日本家庭,萬不情願。入住之後,她漸漸學懂與寄宿家庭和洽共處。指揮見她小心翼翼抱起襁褓中的日本孩子,知道心結終於解開。Ruby 又告訴筆者,樂團指揮 Yehudi Menuhin 本是小提琴家,後來獻身人道工作,立志以音樂成就和平。原來25年前亞洲青年管弦樂團成立之時,亞洲政治分裂,中日關係緊張,台灣、大陸針鋒相對,中越關係在戰後亦尚待修補。樂團肩負着歷史使命,要讓亞洲青年在音樂裏、在遊歷中,相遇相知,相伴成長,超越國家的對立,學習另一種共處方式。
<em>In Search of Perfect Consonance</em> 拍攝現場留影。Ruby 畢業後一度從事剪接,後期製作功底紮實,兼曾學畫,對美學、顏色有堅持,重視畫面美感。她說近五至八年,科技進步,美麗的畫面已不一定要用「大機」拍攝。
<em>In Search of Perfect Consonance</em> 拍攝現場留影。Ruby 畢業後一度從事剪接,後期製作功底紮實,兼曾學畫,對美學、顏色有堅持,重視畫面美感。她說近五至八年,科技進步,美麗的畫面已不一定要用「大機」拍攝。
「其實拍長紀錄片很辛苦,多數要兩三年,我只是很想去做。」
「其實拍長紀錄片很辛苦,多數要兩三年,我只是很想去做。」

鏡頭說故事 旁白不須多

每當紀錄片拍攝完畢,進入後期製作,Ruby 說她真正的工作就開始:用從導演角度拍攝的材料,剪輯好故事。今日觀眾注意力短,對畫面的要求也高於過往。鏡頭要有美感,要懂得說故事;運用得好,就「不需要說很多」。《潁州的孩子》敘述愛滋病孤兒遭親友遺棄,她說其實用一兩個好鏡頭,表達那種孤單准夠了。
不同於許多香港紀錄片,她很少用旁白(voice over,VO),製作難度更高。她笑說:「你試試叫一般編導不用 VO,他們會告訴你,很難啊!」香港的電視紀錄片以大眾為對象,多取材於時事報道,用 VO 理清脈絡,觀眾才容易明白。她說這不免影響普羅觀眾對紀錄片的印象,以為紀錄片必然如此。幸而新一代觀眾看電視作品,已不限於本地電視台,會上網收看不同國家的製作。
可惜紀錄片始終少人願意付費入戲院看,她說《爭氣》多得電影同業推廣,是個奇跡。香港市場要發展,每年至少要上映一齣紀錄片,而且要「大家都知道有紀錄片可看」。片也要拍得好,片商才樂意推廣。Ruby 回想年輕起步時得種子基金支持,電影才開得成。外國政府多會撥款支持紀錄片,香港雖然也有人贊助製作、場地,卻未必足夠拍攝者生活。她希望贊助款額可以多一點,審批可以寬一點。「我指導過不少年輕人,都覺得拍紀錄片很難維生,要同時從事其他工作。」導演的熱情要經受得起考驗。她憶起旅居美國,題材都自己一手一腳發掘,然後寫計劃書申請資金。「其實很辛苦。拍一套戲又多數要兩三年,我只是很想去做。」
Ruby 在辦公室。
Ruby 在辦公室。
港大新聞及傳播學院院長陳婉瑩教授慧眼識人,邀請 Ruby 來香港大學執教。
港大新聞及傳播學院院長陳婉瑩教授慧眼識人,邀請 Ruby 來香港大學執教。

「出錢」出力 親自授徒

稍後的《潁州的孩子》,幸得中國一筆豐厚的資金支持,才得以拍攝。她明白年輕導演成長不容易。去年應邀來香港大學擔任「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她向利希慎基金申請創立「香港紀錄片拓展種子基金」。這個基金與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事中心合作,也得 CNEX 和香港國際電影節支持。2016年,基金在40多份申請中選出三份,贊助最多15萬元製作費。題材均與香港有關,香港永久居民優先申請。
栽培後秀,她除了爭取資源,也親力親為。來到港大,她每年教一個學期書,每學期花四星期教學生拍攝紀錄片。她專心教授拍攝與剪接,理論與觀賞交給拍擋、訪問教授 Nancy Tong 執教。「好老師會和學生有知性交流,刺激他們求學。」她說學習到底是尋覓自己熱情的過程,尤其藝術,只能啟導(mentor),不能教導(teach)。老師與學生一同觀賞作品,討論所得,可以鼓勵學生思考。選修紀錄片的港大碩士學生,會四人一組拍戲,由 Ruby 與 Nancy 共同指導。她們會挑選電影給學生參考,與學生討論鏡頭運用與電影結構。
Ruby 回憶在美國讀碩士時,常與老師單對單交流。「老師與你一同看戲、拍戲,問你:為什麼要用這個元素?這個鏡頭意義何在?——其實電影背後的理念(thought behind the film),緊要過你實際拍的過程。」
她說剛過去的學期,港大學生作品之佳,教她「喜出望外」,說時一抹喜慰飛上眉宇。「碩士功課很多,同學學習不過一年,拍攝主題已經表達得很好。」學生作品都見深度,有探討身份問題者,也有關懷來港尋求庇護者。又有內地學生在故鄉不能拍、不敢拍 acitivism,來到香港才能揮灑自如。
她拍戲喜歡訪問年輕人,喜歡他們願意講真說話。問拍攝經歷可有啟發她教育後輩,她回憶亞洲青年管弦樂團的三星期訓練營,旨在啟導成員互相合作,非只訓練音樂技巧。不同國籍的老師、團員,一同生活,彼此成就。她又說《爭氣》原意是紀錄年輕人自己的蛻變,現場卻發現沒有老師,就沒有蛻變。好老師如好園丁,懂得收拾庭園,滋養年輕種子成長。她近來拍攝電影,都帶着親自訓練的年輕人一起工作:有《爭氣》時訓練的學生,有港大學生,也有香港演藝學院學生。她說:「我希望用這把磨利了的刀,擔當年輕人的師傅,教好徒弟。」
Ruby 憑《潁州的孩子》獲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她說:「我希望用這把磨利了的刀,擔當年輕人的師傅,教好徒弟。」
Ruby 憑《潁州的孩子》獲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她說:「我希望用這把磨利了的刀,擔當年輕人的師傅,教好徒弟。」

受訪者簡介

香港出生,1977年從香港移民到美國三藩市 ,先後取得繪畫和電影製作碩士學位 。曾導演和剪輯多部影片和紀錄片,並獲得多個國際奬項,包括奧斯卡奬、艾美奬、 Alfred I. duPont–Columbia University Award 等。
楊氏執導的《潁州的孩子》(The Blood of Yingzhou District),追蹤採訪安徽阜陽潁州地區受愛滋病影響的家庭,詳細紀錄當地愛滋孤兒的生活,2007年獲得第79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奬和許多國際奬項。另一影片《仇崗衛士》(The Warriors of Qiugang)講述安徽省仇崗村村民與當地一家化工廠抗爭的經歷,2011年獲得美國奥斯卡最佳紀錄短片獎提名。同年受邀當選奧斯卡金像獎評委 。
楊氏亦是《成為美國人:華人的經歷》(Becoming American:The Chinese Experience)系列編導。此系列紀錄片獲四項艾美奬提名,2003年在公共電視台 PBS 播出後獲得公眾極大關注,已被美國多所中學、大學定為教科書和亞裔研究教材。
現居香港, 2013年9月獲香港大學邀請擔任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
(封面圖片:灼見名家傳媒;拍攝現場留影、得獎插圖:受訪者提供)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