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人說：「你的花養得真好，有什麼秘訣不？」但事實上，我並沒有費很多心思打理。不過是陽光好的時候給它搬到窗臺上曬曬，隔些天覺得有點乾了就澆澆水，甚至連肥料都很少施。也不知道為什麼竟開得這麼旺盛。 香港的高級商場裏面，通常不會用那些俗豔的人造假花，而是真正的桃樹，而且商場愈高級，桃樹也愈大。真桃樹開的花雖然乍看來不如人工花那般鮮豔，但它的花有盛放，有半開，有含苞，百態千姿，花瓣也重重疊疊，連最細小的花蕊也把自己打扮得很鄭重，臨風照影，嫣然百媚。
明年更美的又來了
但唯一叫我感到可惜的是，這些桃樹都是沒有根的。我曾經很驚詫地問過：「沒有根？那過完節之後這些桃樹怎麼辦？」「過完節就會丟掉啊。」「為什麼不買一些有根的桃樹？這樣過完節還可以種，第二年還會再開呀。」但旋即我就領悟了自己的可笑。在香港這個物質極大豐富的地方，誰會花一年時間去養一棵不開花的樹呢？往往這邊廂花還沒凋謝，那邊廂就被丟棄了，因為新的，更多的，更美的花又來了。
我不由想起美國也是這樣的。我在美國過耶誕節的時候，貨品架上最高級的也不是那些人造樹，而是新鮮砍下來的大大小小的天然樹。天然樹的首選樹種是冷杉，因為針形葉乾燥以後不易脫落，顏色青翠，氣味芳香，買到冷杉的人似乎也比買人造樹的顯得格外神采飛揚。但是耶誕節一過，垃圾堆上橫七豎八地也會堆滿冷杉，即使青翠依然，芳香依然，甚至有的還纏着金球和彩帶。
也許在那些華麗之城，讓人無法捨棄的，不是和這個東西多有感情，而是這個東西有多昂貴。
貴到讓人捨不得捨棄。
我想起我的好多朋友也是這樣，蘭花謝了，明年再買新的。還有個朋友家裏的發財樹有一兩枝葉子發黃了說要扔了，記得那時候我也是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它只是有點缺水，肥料又不夠，才變成這樣的。只要澆澆水，把這些發黃的葉子剪掉⋯⋯下次我再送你一瓶肥料，它就會好起來，你不要丟掉它好不好？」
我想我的思想真是古舊。據說，只有上個時代的人，東西壞了覺得要修一修；現代人，東西壞了是馬上就要換的！也許，他們都太忙，太有錢，所以怎麼會相信枯木逢春，怎麼會等待花落重開？
這些，都跟我的故鄉是多麼不同啊。如果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那麼丟掉它還有情可原。但是有很多花，像月季、臘梅、海棠、紫藤⋯⋯都是可以開很多很多年的。遠的，據說日本有百年的紫藤，北大則有高過層樓的海棠，有時候在月色裏，我會站在樹下仰望着它，滿心欣喜還帶着點敬畏，這樣的海棠它幻化成美女我也不會覺得奇怪，而且應該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美女⋯⋯而這些，都不是一年可以長成的。
草木隨人 好壞自知
近的，則有我家的月季和臘梅。往往晚秋之時，奶奶就開始修剪月季，只留主幹，甚至嫩紅的新芽也要剪掉，小時候的我常常不解，後來才領悟到因為我們北方有漫長寒冷的冬天，只有刈去所有枝葉，它才能抵禦凜冬，貯積足夠的養分，來年重放異彩。還有小院前頭的臘梅，有的時候，如果這年天氣不好，着花稀少，來年一定是開成繁星點點，似乎為去年的表現不佳深感歉意似的。
我想，那草木也是隨人的。你待它好，說不定它也知道。 它覺得你不會輕易拋棄它，所以才開得這般傾心吐膽，全力以赴。
《紅樓夢》第三十一回，說起賈府的石榴花，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後來賈府落敗，花木凋零。一百零一回說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淒涼寂靜。一百零二回又說到淒涼滿目，台榭依然，女牆一帶都種作園地一般。世人都認為是氣數的關係，我倒認為未必盡然，總歸是兩個愛花的人寶玉黛玉一死一癲的緣故。
黛玉葬花是人皆盡知的典故，卻少人留意寶玉也是同樣愚癡。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寶玉因不見了林黛玉，便知她躲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她的氣消一消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歎道：『這是她心裏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着她。』⋯⋯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中，寶玉病好，看到「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到『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正悲歎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枝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裏來與杏花一會了。」到了《紅樓夢》的末尾，愛花的人既然不在了，那花自然也開得有氣無力，無精打采了。
沒有一天不愛它
《世說新語》中說，華歆和王朗一同坐船逃難，有一個陌生人希望能跟他們一起走，華歆感到為難，王朗說：「幸好船上還寬敞，有何不可？」後來賊兵追上了，王朗想拋棄當初所帶的那個人。華歆說：「原來我感到遲疑不決的原因，正是為了怕發生這種情形。如今既然已經接受他來船上安身，怎麼可以在危急的時候拋棄他呢？」於是不改初衷，仍然帶着那個人一起逃難。 若你是那落難之人，你希望遇見華歆，還是王朗？ 我想買花也是如此，不要輕易去買，既然買了，就一定要好好對待它。 世人歆羨「不離不棄」，往往是期待別人對自己「不離不棄」，但自己對別人有沒有「不離不棄」？雖則《道德經》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是，遇到不拿自己當芻狗的，即使草木，也是心懷感激的吧。 《聖經》說過：「凡事有定期，萬物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播種有時，收穫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哭泣有時，歡笑有時；悲慟有時，起舞有時。」所以若那花開得暫時不如你意，何妨等等看？ 養花有秘訣嗎？如果有，那就是我從擁有它的第一天和每一天，從沒想過不愛它，不要它。 不信你也試試？
（圖片：Pixab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