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清峰(《亞洲週刊》駐台灣特派員)
作家、台灣前文化部長龍應台出版演講文集《傾聽》,直指「傾聽」是當前兩岸三地人民最需要做的事。有感於華文世界充斥着各種高牆亟需穿透,她認為,不只兩岸發展,還有香港跟大陸,以及台灣跟香港,都走到這個關口上,唯有傾聽,才能打破華文世界間互不了解的高牆。

她試圖穿透高牆建立起華文世界的溝通平台。她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談「美麗島事件」;在台灣大學談「政治人的人文素養」,創造近百年來大學演講的經典;針對兩岸三地,她一再疾呼「傾聽海對岸的人」。在新加坡新躍大學講「從村落到都會」,同步轉播至中國大陸、香港、馬來西亞、台灣。一次次,聚集華文世界的讀者,重新認識華文世界的文化與脈絡。在眾聲喧譁中,實現人們對時代的大傾聽。
龍應台近一年半未接受媒體採訪,在一小時訪談中,她把焦點鎖定在談書,不願再碰觸敏感的政治議題。以下是採訪紀要:
你提到每個地方都有牆,要靠「傾聽」才能把牆打破,要表達什麼意涵?
華人世界中一個區塊跟一個區塊之間的圍牆,是非常明顯的,我講的是華語世界之間,比如說馬來西亞跟新加坡之間,彼此是不太互通的,連報紙都不互通,香港跟大陸之間,或者大陸跟其他華文世界也不互通,台灣不太關心香港,也不太關心大陸,所以我在想是不是真的有華文世界這個東西?如果說它有的話,其實是很表象的,如果說它沒有,它其實又是有的。大概從十五年前,我就不斷在提醒華人要去重視這個牆的存在,因為這會造成牆這邊的經濟政策、移民政策、教育政策、文化政策等,都受到影響。
今天這本書出來,對我自己的啟發是說,等我整理好這些演講稿,來看它的整體的時候,我自己有一點嚇一跳的感覺,台灣剛好是走到一個關口,有史以來民進黨第一次的完全執政,大陸因為是習近平風格式的領導,所以現在的兩岸關係等於是走到一個全新的渡口,我強烈感覺到這本書出來的正是時候,因為我們在整個華文區的每個區塊都沒有很認真地去思考傾聽這件事情,我講的傾聽並不是坐下來聽你講,而是對於你有很深的成見的對方去傾聽這件事情,聽你喜歡的人、或者去聽我仰慕的人演講,那是另外一個意義,我這本書的傾聽其實是講對於你不屑的、不贊成的、強烈反對的、不喜歡的人,傾聽這件事情重不重要,整本書的意義在這裏。
你認為台灣這面牆是「不肯冷靜」,怎麼說?
台灣對於大陸長年來已經形成固定的態度,這個態度把它簡化成統跟獨的選擇,而且是二分法的不是統,就是獨,不是藍就是綠。事實上對於中國大陸這一個複雜的政治體、經濟體、文化體,可能有一百個各個不同層次的顏色的立場,怎麼可能把它簡化成不是統,就是獨,不是藍,就是綠?這是一個非常粗糙的簡化,為什麼會簡化到這個程度,而且跳不出來?是因為它其實是被政治選票所綁架,政治人物選舉競爭的邏輯,就是要簡化複雜的事情,以便得到選票,當你把非常複雜的中國,簡化到非統即獨的選擇的時候,而且跟選票結合,就變成永遠是激情的表現,這個激情若不是激情地、原教旨主義地愛台灣、台灣第一、台灣優先,就是被打成親中賣台,所以我說不冷靜的意思是,其實不需要太高的專業知識,你有基本常識就應該知道中國早就不是1992年以前共產黨所統治的中國,更不是1976年文革結束之前的那個中國,中國本身經過不斷地脫胎換骨,變成現在一個全新的模式,這個模式連全世界都有點困惑地看着它,要去了解它, 但在它旁邊的台灣,最可能受到它影響的,卻不去看它、不去研究它、不去了解它,而把自己捆綁在那個統跟獨、藍跟綠的簡化的、激情的糾纏裏頭,這是我對台灣相當大的憂慮,你越是弱跟小,越是脆弱,其實越需要更大的冷靜,去了解你不安跟恐懼那個來源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我覺得台灣現在是太多的激情、太少的冷靜。
最近兩岸因為詐騙事件出現緊張,是不是就是你所說的不肯冷靜而出現的結果?
當然是,從微小角度觀察台灣,你就會觀察到,任何一個人騎機車被撞死了,報紙媒體不說一個人被撞死了,一定是激情地說,貧窮孝子被撞死了,它一定要把它激情化,像這類現象無處不在,好比說隨時拿着洋蔥在噴你的眼睛那種蓄勢待發的狀態,你再看稍微大一點的復興航空掉到基隆河裏去那件事情,任何事實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媒體就開始興風作浪,一窩蜂地去吹捧那個駕駛,把他英雄化,等到部分事實出來的時候,又馬上打擊他、把他妖魔化,說他是罪人,所以我覺得做台灣人是不是太累了?怎麼會變成不管是英雄或兇手,永遠是在一擁而上這種激情地擺盪之中,這可能需要社會學家更深地去分析台灣為什麼會變成一個沉不住氣的社會,你講的詐騙的事情也是,一窩蜂地歇斯底里,在事實都不清楚的時候,就已經一擁而上,這真是一個問題。
(請按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