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主義、社會革命、不安全的世界

當他們意識到今天的特朗普已經勢不可擋時,才醒悟過來,意識到美國民主竟然也能產生這樣一個他們所不能接受的候選人。
特朗普主義崛起,美國(甚至整個西方)精英階層一片愕然。當特朗普剛剛開始加入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競選時,沒有人認為他是認真的;之後特朗普一次又一次地闖關向前推進時,也沒有多少美國精英相信,特朗普可以走到今天的這一步。當他們意識到今天的特朗普已經勢不可擋時,才醒悟過來,意識到美國民主竟然也能產生這樣一個他們所不能接受的候選人。
 

為什麼特朗普能走到這步?

 
美國(西方)的精英階層包括主流媒體,對特朗普從來沒有抱過任何好感,也沒有浪費任何機會來嘲諷和譏笑他。當然特朗普也沒有對整個精英階層有任何好感,他幾乎是在和整個精英階層對立的過程中走過來的。美國的精英階層似乎沒有了制度反思能力和批評能力,到今天為止還是停留在技術層面上,來討論特朗普為什麼能夠走到今天。他們沒有問為什麼那麼一個他們完全看不上眼的特朗普,會被平民百姓所擁護,甚至由衷的愛戴。
 
在世界各地,特朗普被普遍地視為蠱惑民心的政客(demagogue)。蠱惑民心的政客是民主的一大敵人,這在古希臘亞里斯多德的作品中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這種類型政客的產生,是民主政治的內在一部分,不管人們喜歡與否。在西方精英民主階段情況要好一些,精英還有所自我節制,但到了大眾民主階段,這種類型的政客已經變得不可避免,並且愈來愈盛。從理論上說,民主政治不可能避免任何一種類型的人闖入政治舞台。即使是政治瘋子,無論使用怎樣的方式,只要他能夠吸引到足夠的選票,就能成為政治的主人。民主政治從來就難以保證最優秀的人被選舉成為領導人,也不能避免最壞的人當選成為領導人。
 
這裏姑且不去討論特朗普是不是蠱惑民心的政客,是否真如美國的體制內精英所描述的那樣,重要的是要去理解特朗普主義崛起的背景。特朗普主義現像是今天世界的普遍現象,那就是民粹主義的崛起,無論是右派民粹主義還是左派民粹主義。在發達的西方,右派和左派的民粹主義勃興,包括美國的特朗普、法國國民陣線、右派的德國新選擇黨、英國工黨等,都是這種現像的產物。在非西方的發展中國家,亞洲的菲律賓和拉丁美洲的很多國家,也都存在着民粹主義。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今天,民粹主義流行於世界各國,無論是發達社會還是不發達社會,無論是民主國家還是非民主國家。各國之間的區別並不在於有沒有民粹主義,而在於政治人物有沒有鼓動民粹主義,政府有沒有能力來控制民粹主義。一些國家有能力控制,一些國家用民主的方式表達出來,而另一些國家則通過暴力的社會運動表達出來。
 

體制外力量已經成長

 
並且,民粹主義運動表現在政治上,就是草民階層與精英階層之間,或者體制外和體制內之間的激烈衝突;並且在兩者的較量中,有些國家和地區已經出現草民和體制外贏得勝利的局面。例如,被視為菲律賓特朗普的杜特爾特已經當選總統,而出自社會底層的薩迪克汗,則擊敗了貴族出身的候選人而當選為倫敦市長。在其它很多國家,體制外力量已經成長,擁有了足夠的力量和體制內力量進行競爭。
 
今日世界民粹主義的崛起,至少說明了三大發展趨勢。第一,民主的良好運作並不僅是擁有良好的選舉制度,而是需要其他社會、經濟和文化條件配合。一旦這些條件弱化,民主制度的運作就會出現問題。激進民粹主義崛起表明,今天民主的社會政治生態正在惡化。第二,從西方到非西方,從發達國家到發展中國家,今天各國內部的社會秩序出現了巨大的問題了,整個世界面臨着新一波社會革命。第三,內部秩序出現問題必然影響到國際關係。誠如克勞塞維茨所說,外交是內政的延伸。民粹主義延伸到國際舞台,就是民族主義的勃興。今天的世界充滿着激進民粹主義所引發的激烈地緣政治競爭,世界充滿不安寧和不安全。
 
西方約200多年的民主歷史,但今天人們所看到的大眾民主,是在上世紀70年代才開始的,到今天也只有半個世紀。在大眾民主到來之前,西方民主充其量只是有錢人的民主,即馬克思所說的資產階級的民主,或者說精英民主。在精英民主階段,儘管也是多黨制,但不管是哪一個政黨,都是精英的一部分。馬克思因此說,國家只是資本的代理人,不同政黨輪流執政,都是在為資本服務。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精英民主開始向大眾民主轉型,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加速。二戰以來,不僅西方民主運作良好,而且民主快速地擴展到非西方世界。民主運作的主要背景,就是二戰之後西方世界經濟發展迅速,實現了可持續增長,而經濟的發展培育出龐大的中產階級,成為有效民主的社會基礎。
 
但是,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經濟全球化,發展到現在,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主要是兩個因素造成的,即全球化和技術變化。這兩個要素在世界範圍內,導致了收入差異愈來愈大,社會愈來愈不公平,絕少數富人愈來愈富,而中產階級則愈來愈小。這種現像在西方被稱為「富豪經濟」。今天,很多國家金融經濟和互聯網經濟崛起,它們的結合更是賦權資本。在富豪經濟下,無論是資本還是民主政治,如果借用馬克思的術語,都異化了。
 
19世紀中期開始到20世紀中期,資本從原始資本主義轉向比較人性化的福利資本主義。在福利資本主義時期,因為政治和社會力量的結合,資本「惡」的本質被節制和遏止,西方呈現出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趨勢。但今天,資本似乎又回到了原始狀態。在很大程度上,資本的運作已經演變成為一種掌握資本的人,和群體之間的數字競爭或者數字戰爭,不再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而僅把普通老百姓視為資本的獵物。而所謂的「大數據」等手段,只是資本擴散到世界各個角落、把更多的普通人納入資本主宰的有效工具而已。
 
同時,民主政治也異化了。在很長時間裏,「共和」意味着共享,「民主」也意味着共享。但現在無論是西方還是非西方,現存體制所代表的既得利益階層愈來愈封閉,利益固化,並且愈來愈自私。不同政黨儘管在意識形態層面還保留着一些差異,但它們的政治行為沒有任何差異性。不管誰當選,都要為既得利益服務。如果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表明,政府對資本監管已經失敗,2008年以來的發展表明民主的失敗,民主所產生的政府,已經完全失去了能力對資本進行有意義的監管。2008年金融危機發生之後,西方各國政府動用全社會的力量來拯救資本主義,但復蘇過來的資本主義除了更加自私之外,並沒有能夠把發展的利益擴散到普通老百姓。受2008年金融危機之害的西方中產階級再也沒有復蘇過來。這就是今天中產階級的悲哀之所在。
 

需要一場社會革命

 
正如一些觀察家所指出的,今天的世界,客觀上需要一場社會革命。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促成原始資本主義到福利資本主義轉型的媒介,是聲勢浩大的社會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的主體是工人階級,或者窮人的革命。今天革命的主體則是中產階級。受全球化和技術進步負面影響最顯著的,就是原來的中產階級。他們需要革命很容易理解。
 
不過,儘管中產階級革命局勢正在形成,但有很多問題仍然有待回答。第一,拿什麼來拯救資本主義呢?上一次是社會主義拯救了資本主義,這一次用什麼主義拯救資本主義呢?到今天為止,沒有任何答案。中產階級及其代理人除了憤怒,沒有拿出任何有效的替代途徑。相反,一些代理人更像破壞者,而非建設者。
 
第二,既得利益已經高度固化,中產階級革命是否有能力改變已經固化了的利益格局?例如,人們可以問,杜特爾特能否改變菲律賓?即使特朗普當選,是否能改變美國的權力格局?
 
第三,更為重要的是,中產階級革命會導致什麼樣的地緣政治變化?伴隨着上一次西方各國內部社會主義革命的,是大規模的國際衝突,主要是發生在歐洲的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二戰之後的反殖民地戰爭等。今天的內部中產階級革命,會帶來世界秩序危機嗎?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遠較前面兩個明確。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拉赫曼認為,特朗普的競選已經改變了美國和全球政治。反對全球化、民族主義、反穆斯林、反精英和反主流媒體,這些曾經的邊緣理念如今已經進入政治主流,就算特朗普輸掉選舉,它們也不會消失。就如2002年的歐洲,極右候選人勒龐(Jean-Marie Le Pen)在法國總統選舉中,一路殺入最後的兩人對決,引起巨大的震動。儘管勒龐沒有當選,但自2002年以來,民族主義、對移民的憎恨、對「不愛國」精英的譴責、對伊斯蘭的恐懼、對歐盟的抵制、保護主義,這些勒龐力主倡導的主題思想,在歐洲日益壯大發展。
 
的確,在內部民粹主義崛起的今天,我們也在經歷着地緣政治的大變遷。在精英群體變得極端自私的時候,各文明、各國家也在變得愈來愈自私,甚至互相憎恨。內部保護主義盛行,「自由貿易」這個曾經是西方核心價值的東西,在今天已經變成一個骯髒的詞彙。更嚴峻的是,無論是中東變局、歐洲難民潮、朝鮮和南中國海,無一不體現地緣政治之爭,充滿着不安全。
 
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變革和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了。
 
(封面圖片:Pixabay)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