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早前政府及社會發現了政府財赤嚴重、連年出現巨額赤字後,政府的改革雄心亦隨之煙消雲散,並開始變樣,由當初矢志改革,到現在只求減赤滅赤,甚至試圖將焦點轉移到長者2元乘車優惠上,哪怕夏寶龍主任不斷喊着「敢於破局」。以本屆政府的格局與能力,但求盡可能「冚番條數」,將香港恢復原狀,已差不多是其極限了。不過近來相繼有研究與評論指出,今天的政府財政困難,事實上反映了香港社會諸多深層次矛盾;假如政府又一次能夠扭轉財赤或經濟僥倖復甦,真正問題與矛盾仍無解決的話,香港還是早晚會重蹈覆轍。因此我們必須盡快梳理出改革的思路,不能再走回頭路。
其中一個重要思路,在呂大樂教授〈一味盼內地來港遊「開閘」 乃懶人所為〉(2025年2月7日《明報》)一文中,已得到一定的闡釋。呂大樂指出,只要恢復並擴展深圳居民一簽多行來港旅遊的安排,一定會旺丁,但這也是最不需要香港業界思考轉型,只會令他們繼續「自己養懶自己」的做法,長遠來說恐怕鼓勵不思進取,表面的復甦其實換來更緩慢的轉型。而一味期望中央不斷開閘雖是懶人所為,卻正反映着現今官員、建制派和工商界的普遍心態與願望。只盼恢復或復常而不積極轉型,只會換來更漫長痛苦及困難。呂教授以旅遊為題,恐怕只是拋磚引玉。
更令人擔心的是,香港房屋政策出現了重大破綻,以致牽一髮而動全身,波及其他政策和社會層面,並逐步危及整體的社會設計。今天的政府財赤,只是當中的一種反映甚至必然。對此,立法會議員洪雯和祥益地產總裁汪敦敬有非常精闢的分析,以下請容筆者摘抄一下。

置業階梯斷裂 導致深層矛盾
汪敦敬在〈深談轉流率 完善置業階梯〉(2025年2月7日《信報》)一文中指出,過去20年,因為政策上的權宜(例如樓市「辣招」)加上人為忽略,各置業階梯的聯繫紛紛斷裂,導致事實上20年來香港地產從未正常運作。而所謂「正常的樓市運作」,應是「購買力於完整正常的置業階梯中流轉」,例如公屋居民換樓上居屋、居屋住戶換私樓兩房、私樓兩房換三房、三房換更大單位、大單位換豪宅,代表每個置業階梯互動互聯。從購買力正常運作中,社會得到均富、資源高效率運作,並能令最多人受惠。
然而由於市場沒有上流概念,令零散購買力沒有藉換樓改善環境或優化資產,於是很自然就會較集中在一手市場,導致財富集中於發展商,財團賺最多,有資產者賺「第二浸」,無產者喪失上流意志,又被「躺平」歪理入侵;本來利益緊扣且一條心的港人,在利益上各走極端。這就是香港式深層次矛盾。
同時,樓市開發集中在一手,令政府極端依賴賣地收入,荒廢了二手轉讓的釐印費收入,並影響了二手轉讓背後拉動的強大消費,導致社會財富分配日益懸殊,發展量及價格與市民購買力增長脫節,最後消費能力不足以支持到大量的一手成交。過去20年,政府和發展商其實不知不覺製造了另一種泡沫,最後反過來傷害了財團和政府。
2013至2023年本港二手私樓流轉率平均是3.5%,近年更回落到3%以下;而近年公屋流轉率有說是2%,也有說是1%,甚至低於1%,總之就是反映置業階梯幾近斷裂,以及政府是如何極端地依賴賣地收入,已到了一個盲目且完全漠視背後問題及風險的地步。

增建公屋 反削勞動力
洪雯在〈欲擺脫財赤困境 香港須推行深層次改革(四)〉(2025年1月23日《明報》)一文中,更道出一系列觸目驚心的現實:目前在低收入住戶(全港收入最低20%的家庭)中,每四戶就有三戶完全不工作,達39.6萬戶;而處於勞動年齡卻完全不工作的家庭,1996至2021年間更增加了逾200%!對於低收入且不工作的家庭,政府提供的恒常現金福利佔其總收入比例,從1996年26.8%飈至2021年82.7%,可見25年來,本港為數不少的健全、處於勞動年齡、家中並無受照顧者的家庭,在社會福利支持下退出了勞動力市場,成為香港勞動力不足的一個重要原因。
洪雯指出,這一現象與福利和房屋政策密切相關──事實上政策引導市民向下流動,甚至鼓勵部分市民退出勞動力市場。政府的房屋政策,正正創造了對公屋和福利的需求。
所以洪雯認為,通過大量增建公屋來解決香港房屋問題是「落錯了藥」、後患無窮:一大批勞動力因此鎖在公屋之中,導致本港勞動參與率愈來愈低,基層不斷膨脹,同時也導致房屋和福利支出飛升,成為公共財政的無底洞。而社會資源嚴重向公屋傾斜的背後,除了是龐大的公共財政負擔,亦根本無助解決本港劏房問題,因超過三分之一劏房戶屬夾心階層,收入超出輪候公屋資格上限。
因此,洪雯與汪敦敬皆建議政府必須從不惜代價建公屋安置基層,轉向提供向上的房屋台階,推動社會向上的階層流動,協助市民擺脫依賴公屋。公屋流轉率如能回復正常,需要興建的公屋數量就可大減,同時將避免基層坐大及福利需求膨脹,從而大大減輕公共財政的沉重負擔,並能擴大中產階層,增強社會整體活力和向上動力。

香港是時候動個大手術
由此可見,本港房屋政策很大程度是自相矛盾及自我挫敗的;而且由於房策與社會和其他政策範疇環環相扣,一旦如目前般暴露出重大破綻,社會便會陷入結構性的矛盾,長遠恐有傾覆之虞。
從以上分析也不難發現,本港的全面就業只是個假象,是建築在為數不少的勞動人口退出了勞動力市場,以及龐大的福利開支之上。在房屋政策得到調整、置業階梯重新互聯互動之前,賣不賣地是個偽命題,人口增加至1000萬也只是空話,只會在現有問題之上帶來更多問題。同樣地,這次財赤肯定無法以單純的開源節流來解決。如要扭轉財赤,必須推行深層次改革。
香港無疑已過了可實行無痛改革的時刻,是時候需要動個大手術。但從以上思路來看,如要成功的話,必定會是一個巨大的「社會再工程」(social re-engineering)計劃。一場大洗牌,在所難免。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