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流利,真有那麼重要嗎?

溝通與英文偏解(一)

鍾開萊是機率學的泰斗,也是百年來首屈一指的華人概率專家。他講英語帶着一口濃重的鄉音,不要說美國人聽不懂,就連我聽了都吃力。當年他任教史丹福大學時,學生直搗校長室,抗議他的教學。校長告訴學生:「鍾教授是大學之寶,假使聽不懂他講的課,應該是你們的問題!」
談起國際化,許多人就強調必須學好英文,似乎英文是通往全球化的不二法門。
 
遠的不提,就近幾百年的歷史來看,英語並非最流行的語言。之前的法語、德語、拉丁語系的各種語言,甚至二戰之後帶有日本腔調的英語,以及近年帶有韓文腔調的英語,美國最富裕少數族裔印度人帶有印度腔調的英語,或者美籍華人帶有中文腔調的英語,都佔有一席之地。
 
論及20世紀的科技成就,不可不提日本的品管專家田口玄一。他從工程、技術、經濟、服務視角對品質設計作出革命性研究,創立了田口式品管的理論與方法,對橫跨眾多領域的品質提升所作的貢獻在當世首屈一指。我與田口熟識,他講的英語非常糟糕,然而無損於其理論與方法的效用,舉世眾業跟隨師法,影響深遠。
 
有人修得深厚的語文功力,但言之無物,失之於捨本逐末。田口英文欠佳,大家並不計較,因為他言之有理。在美國大學任教多年,看到有些英語講得流暢甚至典雅的教師,教學卻最差;偶見港式官僚,一口牛津英語,開口陳腐腔調。這些事例說明,溝通應當以效用為先,語文媒介為次,正所謂文以載道才是正道。
 
除了田口玄一日式破英文暢行無阻的影響力之外,我再舉個文化超越語言的現代例子,說明不同的語言阻礙不了靈性的交流。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的沙姆斯(James A. Schamus)與李安長期合作,曾擔任《綠巨人》(港譯《變形俠醫》)、奧斯卡得獎作品《斷背山》、柏林金熊獎作品《囍宴》的製片。沙姆斯創作了李安的《冰風暴》劇本,並參與《臥虎藏龍》、《色戒》、《飲食男女》、《推手》等片的編劇。
 
獨立電影領頭人沙姆斯教授電影歷史與理論,深知把握電影藝術與商業交易之間的平衡關係。可是,沙姆斯並不懂中文,之前他又只能從閱讀英譯的莊子、老子、孔孟之道找些靈感。當他與兩位《臥虎藏龍》的中文編劇合作時,該劇的故事卻完全用中文纂寫。這些語文上的不便,無損他對李安執導那些不朽電影所作的貢獻。
 

名震士林 英文卻不怎麼樣

 
以上提到,我作為專業學術期刊的主編,來稿的英文水準不是接受文章的最大考量。即使說到這裏,你的心中也許仍然有些疑問。
 
關於英文重要與否,要講個故事。在德州農工大學(Texas A&M University)當系主任時,有一位程度不錯的韓國博士生,英文卻很差,於是建議他用韓文寫博士論文,然後再請人翻譯成英文。另一位韓國學生聽到建議,趕快說這個方法行不通,因為此學生寫的韓文也沒人看得透徹,所以英文不是關鍵。其實不要說韓國學生,許多美國學生寫的報告,絕對是標準的美式英語,可惜言不及義,英文當然也不是關鍵。
 
再講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台灣嬰兒潮出生的那一代,學英文必用柯旗化編寫的文法書。那是一本被當成聖經般、學習英文必讀的範本。然而,柯旗化沒有留學歐美,甚至沒有出過台灣一步。台灣早期,幾乎所有學有成就的留美人士,都受過柯旗化的影響。他們說話受重視,主要是因為有內容。許多人以為,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但言之無物,空有文采,才是等而下之。兩岸社會,這種等而下之的人,還真不少。
 
還可以再說個有名的故事。鍾開萊是機率(概率、或然率)學的泰斗,也是百年來首屈一指的華人概率專家,不作第二人想。他講英語帶着一口濃重的鄉音,不要說美國人聽不懂,就連我聽了都吃力。當年他任教史丹福大學時,學生直搗校長室,抗議他的教學。校長告訴學生:「鍾教授是大學之寶,假使聽不懂他講的課,應該是你們的問題!」類似鍾開萊這樣英語講得破爛的旅美知名教授,我可以輕易舉出20、30個。許多旅美、非美國本土出生的華裔教師,名震士林,廣受尊重,然而英文講得真不怎麼樣。
 
又說個居港為文的經歷。大約六年前,為香港《明報》寫文章,提到「標的」兩個字。有個記者批評不曾見過這樣的用詞,還少見多怪地說「標的」是台灣式的中文。歷史教授鄭培凱見了這種批評,感嘆有人把無知見諸文字,為文指責該記者,即使有所不知,也應該先翻翻字典,了解「標的」的意思。且不說中華文化保留在台灣的事實,這個故事表示,熟不熟悉文字未必是爭論的主題,文化修養夠不夠才是重點。香港年輕人的中華歷史文化差又不肯用心,縱使英文說得流利,但怎麼溝通?溝通些甚麼?
 
忍不住再說一個朋友的故事。李先生是港大校友。2015年7月炎夏,港大遇到人事問題,引起校友與學校間頻繁的文字往返,據說像是作文比賽似的,你來我往,十分熱鬧。李先生就把來往電郵中的金玉良言抽出,當做英文習作的範本,在課堂上教導學生。他有研究精神,又具創意,把講稿做了眉批(headnotes),可以想像,上他的課不但享受研究的真實,還能精準地學習到語文呈現的巧妙,這才是活學語文之道。即使如此,美麗辭藻、高妙清正的外衣下,不是還有問題等待解決嗎?
 
最後說個經驗之談。我相信大家聽過許多演講,有些講者雖然用辭美麗,表情多樣,可是聽完之後,卻讓人雲裏霧裏,不知所云。回家後,就完全不記得講者說了些什麼,或者傳達了什麼信息。社會上的宴會場合,主講人不知道受甚麼影響,擺上一付撲克臉,信口開河、無所不言,卻是索然乏味,了無新意。其實,很多演講都是廢話!
 
英文當道,忽略不得;但是中文好或者英文說得好,與溝通是否有效並無必然關係,甚至跟能否出頭或者成就大事小事也不成因果,因此未必要擺在首要位置去考量。溝通的良莠在於態度、誠意、邏輯與內容。巧言偏辭的文章充斥版面,有礙溝通,令人惶恐。
 
香港各學校推行兩文三語教學,然而溝通的功效,絕非止於伶牙俐齒。何況如果中文都不通,那洋文又怎能言之有理?只強調語文或英文,失卻了章法,就像只剩下皮毛,沒了牛肉,實在難以下嚥。
 
待續
 
文章摘錄自郭位著《高等教育的心件》第六章,商務印書館,2016年,獲作者授權發表。(台灣版為《高等教育怎麼辦?》,天下文化,2016年。)
 
香港版海報。(商務印書館;作者提供)
香港版海報。(商務印書館;作者提供)
 
台灣版封面。(天下文化圖片)
台灣版封面。(天下文化圖片)
 
(封面圖片:灼見名家傳媒)

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