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回到平常心、平常人

回到平常心,我們就會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對人所處的困境有清醒的認識,清醒認識人自身的種種弱點。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於2014年10月28日舉辦了題為「美的頹敗和文藝的復興:高行健、劉再復對談」的公開講座。這是兩人自2008年5月之後再次在香港進行公開對談。高行健談到發瘋的二十世紀,主張要回到平常心、平常人,超越時代,超越政治、經濟和現實的功利。
今天刊登高行健的演講內容:
劉先生把我說得很高,我覺得還是應當回到平常心、平常人。世上沒有超人,超人是一個神話。

尼采的超人哲學使人發瘋

二十世紀有尼采,他在二十世紀初去世,他妹妹將他的手稿整理出來。尼采作為詩人是很精彩、很有意思的,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當詩集讀很有意思,但卻不能將尼采當成思想家、精神領袖。因為他本身確實是一個病人,連自己的日常生活都不能處理,需要他的母親和妹妹照料,如何能作為思想家,作為行動指南?可是二十世紀,除了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國家主義之類的意識形態讓人發瘋,尼采的超人哲學亦然,他影響了很多藝術家和知識分子。這就導致持續災難,讓我們無法從災難中走出來。之後世界大戰,十月革命,或者其他共產主義革命,都是死傷無數,災難巨大。比如這些打着革命、人民的旗號的共產主義的烏托邦,都造成了災難。我們至今未從其陰影中走出來。
二十世紀,科學技術突飛猛進,改變了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這些工具理性確實給人類帶來了進步,但是人類並不因此變得聰明。相反,人類被各種意識形態、各種政治掌控,再加上有尼采超人哲學崇尚的「導師」、「領袖」、「元首」、「正義的化身」,有時導致全民發瘋,比如希特勒時代、十月革命、文化革命。所以我們需要告別二十世紀,重新審視二十世紀。
就文學藝術而言,我們有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卻導致美的頹敗。所以,需要回到平常心,不被意識形態所掌控。
巴黎羅浮宮內的羅馬時代雕塑,形態優美。(灼見名家傳媒)
巴黎羅浮宮內的羅馬時代雕塑,形態優美。(灼見名家傳媒)

對藝術的顛覆還是對藝術的唾棄?

現在的藝術史觀以革命、以否定、以顛覆為中心。現今的藝術史幾乎都是這樣寫的。以至於杜尚開個小玩笑,把小便池當藝術品展出,在《蒙娜麗莎》的複製圖上畫上小鬍子,可以居然主導了二十世紀的藝術史。現在不僅是法國、美國,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的現代藝術博物館不被這種藝術史觀所影響。我最近看到龐比度的展覽,各種彩色塑料做的掃把、垃圾桶,那也是當代藝術。當代藝術無奇不有,你去看看,平心而論,回到平常心,那些美嗎?那些垃圾美嗎?從垃圾,到煙頭,到衛生紙,居然都堂堂正正地擺在博物館。這不是發瘋嗎?我們再看看人類東方、西方的藝術史,都有豐富的文化遺產。我特別欣賞古希臘、羅馬的雕塑,都那麼完美,對人的神態、精神狀態表現得那麼完美。現今那些觀念藝術,對藝術顛覆,實際上是對藝術的唾棄,居然被當成堂堂正正的藝術品。這當然是美的葬禮,我故寫詩哀悼。
那些堂堂正正的後現代理論,所謂作家已死,所謂歷史的終點,都在大學裏教。然而回到平常心來看,俱是發瘋。評論演說如何能夠代替藝術作品呢?歷史又怎麼可能終結?這些瘋話與尼采的超人哲學一脈相承。二十世紀真是一個瘋狂的世紀。在人類社會生存中理性消失了,導致了瘋狂,而我們至今未從瀰漫的瘋狂時期中走出來。

政治和市場無孔不入

政治前所未有地無孔不入,左右人們的思想與生活。其實權力需要政治,而我們只不過是一個脆弱的、有種種弱點、有種種妄念的個人。個人生活在群體中必須有一定的法則,因此有倫理、法律和政治,但政治卻瀰漫一切領域。作家、藝術家如何掌控政治?只有政黨和政客、野心家可以掌控。當然不是說政治家都是壞人。我前不久看了描述列寧晚年的一部電影,到今天才有人敢於真實呈現列寧的晚年,他是有些神經質的。我想毛澤東晚年也是,否則不會造成如此大的災難。
如今全球化潮流中,經濟、市場法也無孔不入,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廣告促使你不斷換衣服,今年的時髦是長的,明年一定是短的,這根本目的在於促銷。促銷的結果是能源問題、污染問題,把人變成消費動物。廣告無孔不入,雖然我基本上不看電視,但是打開電視,廣告就不斷入侵,垃圾新聞、八卦不斷入侵。一個人如果想要正常生活,想要寧靜的、符合人性的生活,就該避開這些。
高行健認為,想要寧靜的、符合人性的生活,就該避開廣告和垃圾新聞。(亞新社)
高行健認為,想要寧靜的、符合人性的生活,就該避開廣告和垃圾新聞。(亞新社)

回到平常人、平常心

回到平常心,我們就會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對人所處的困境有清醒的認識,清醒認識人自身的種種弱點。我們往往因為自身恐懼弱點而發瘋,或者成為政治犧牲品,或者還自以為是鬥士。如果一個人能清醒地認識這個世界,能認識人生存的困境,明白人總是處於這種困境中,亦能清醒地關注自身的弱點,明白個人有種種毛病,種種妄念。就像七、八世紀的慧能和尚,回到平常心,把無限膨脹的自我和各種妄念像觀察大千世界一樣冷靜地加以關注,自然有一雙慧眼,關注大千世界,關注個人。那麼即使社會發瘋,時代瘋狂,個人還可以逃亡,不跟着發瘋,想方法保全自己。人的性命只有一次,為什麼不保全自己?因此逃亡是出路。時代瘋狂的時候,個人便需要逃亡。如果作為藝術家的個人,不想跟着發瘋,或成為工具、成為犧牲品,就應當脫離這些,脫離政治,超越政治,也要脫離市場。
我剛剛講的不僅是文學藝術的問題,而是當今人類普遍遇到的問題。不僅是歐洲西方的問題,而是全人類都遇到的問題。我們現在面臨的這些困境和災難都是全球性的普遍的。
要做到一種不帶有民族地域色彩的認知。所謂民族主義,身份認同都是政治需要。政權、國家需要身份認同,但是個人並不需要身份認同。現代社會製造這麼多東西,把人之初的本性窒息了,把人類對自身的認識窒息了。人與人,除了語言需要翻譯,別的都是溝通的,因為人性是相通的。東、西方好的文藝作品能打動所有人。人與人是可以交流的,語言是可以翻譯的,人性是可以相通的。所以要回到個人,回到有平常心的人,有弱點的、有情感的個體。文學作品也好,各種思考也好,都要回到人,不是回到一個觀念中的、理想健全的、無所不能,甚至神聖的人,而是回到一個實實在在的平常人。這是全部思考和文學藝術創作的出發點,到時就不會把垃圾當藝術。
要去尋求與人類感情相通的東西,遵循一種審美的評價,找到一種形式,一種呈現的方式,把它體現為美。而後可以感染他人,傳之後世,超越時代,超越政治、經濟和現實的功利。
高行健(左二)與香港幾位文化研究的學者交流。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提供)
高行健(左二)與香港幾位文化研究的學者交流。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提供)
講者介紹:
高行健,1940年出生,祖籍中國江蘇泰州,是著名的劇作家、小說家、畫家、導演,2000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畢業於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系。從1982至1986年,高行健發表了六個劇本:《絕對信號》、《車站》、《現代折子戲》、《獨白》、《野人》和《彼岸》。1985年,在北京與雕塑家尹光中舉辦泥塑繪畫展,開始受到海內外媒體的關注。1987年赴歐洲從事繪畫創作,1988年定居巴黎,現為法籍華人。高行健的文學作品共有中、短篇小說集四本,劇本十六部,在國際上受到很高的評價。2000年,因小說《靈山》、《一個人的聖經》等著作,高行健成為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文作家。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