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拿沙揚(Narek Hakhnazaryan),相信對於絕大部分香港樂迷來說,這位大提琴家的名字確實有點陌生。這位在享負盛名的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大賽中奪魁的音樂家,其實已和國際頂尖的管弦樂團和知名指揮家作過無數合作,幾年前亦曾來港在比爾斯飛躍演奏音樂節(Beare's Premiere Music Festival)中表演室樂作品。
這次他來港開獨奏會,筆者卻沒有任何期望。因為過往欣賞他擔任室樂樂師,他極其平淡的演奏氣質,的確難以令人渴望他擔綱整場獨奏會。他這次演出是替代取消來港的大提琴家Sol Gabetta,兩人的名氣相距甚遠,哈特拿沙揚無疑先要吃得下被外界質疑的這個關口。
在連續一個多小時演出裏,三分之二的曲目均為近日其他國際級大提琴家來港演出過的,他完全沒有擔心貨比貨的情況!這下子,筆者反而要放下成見入場,細心欣賞一下他到底有什麼板斧,令自己能與其他名氣更高的大提琴家平起平坐,甚至超越他們!今次為他伴奏的是香港著名鋼琴家張緯晴,近年她亦開始嘗試為國際級獨奏家擔任伴奏。
舒曼的幻想曲
第一套節目是舒曼(Schumann)的《幻想曲集,作品73》(Fantasiestücke, Op. 73 ),為一套經常被演奏的熱門樂曲。哈特拿沙揚在第一樂章運弓相當自然,音色與樂句的塑造都非常悅耳抒情,兼帶點「骨子」氣。在第二樂章中,他展現出的卻是很不經意的揮灑,隨性隨意的歌唱性演奏,的確突然令人另眼相看。最重要是,他卻保持着仿如演唱藝術歌曲一般的高雅氣質。
在第三樂章,哈特拿沙揚所表達的情緒變化頗多,弓法在色彩的運用、力量改變上非常多,令樂曲的多樣性氛圍,得以在他非常輕鬆的思維下,得以灑脫地發揮。在這套作品中,哈特拿沙揚有如一匹優雅的小野馬,音樂的表現先聲奪人,令筆者改觀。唯獨是,當他在扶持張緯晴的鋼琴主導線條時,從前給筆者過於平淡低調的感覺又再發生,他過於懂得讓拍檔當上主線的「讓賽」手段,似乎有點不利於作為獨奏家的自己。張緯晴在這套作品中,演奏音色漂亮、風格浪漫而喜樂,可謂自然而全無後顧之憂。
孟德爾遜《第二大提琴奏鳴曲》
不過,接下來的孟德爾遜(Mendelssohn)《第二大提琴奏鳴曲》令筆者產生驚喜。打從第一樂章,哈特拿沙揚已掌握了孟德爾遜歡樂的音樂語言特色,他在樂句的塑造亦自然漂亮得令人心情歡快,完全就是心靈上一起高歌的氛圍一樣。
第二樂章中,諧謔曲風格的氣氛,在他的手上依然帶着幾分漂亮高雅的孟德爾遜的音樂特色。即使到了最後一個樂章,稍稍多了一些快速的跑句,他的演奏都依然充滿着玩樂的趣味與輕鬆優雅,就像他以大提琴演奏作曲家的小提琴協奏曲感覺一樣。哈特拿沙揚對於演奏孟德爾遜音樂的自然手法,的確非常豐富。張緯晴在這首作品中的表現,優美而帥氣,特別在第三樂章開首的獨奏部分更較明顯。
嫡傳演奏者
作為蕭斯達高維契(Shostakovich)《D小調大提琴奏鳴曲,作品40》的嫡傳演奏者,哈特拿沙揚演出前,亦將演奏這首作品的有趣背景、學習經歷和作品特色,為在座樂迷作一個簡而精的介紹。
整體來說,如果哈特拿沙揚如恩師羅斯卓波維契(Rostropovich)堅守技術問題,聽眾有時都未必會留意到。反而,如果在一些樂句平滑、甜美優雅的樂曲中,出現很礙耳的轉把位或弓法,那才是最大的問題。哈特拿沙揚在整首作品的演繹,完全沒有投放額外的情感,一切都自自然然,而且帶着一點點骨氣,沒有令人依戀的甜膩,亦沒有令人沸騰的氣焰,亦沒有在音色改變上落手段,但素材裏存在的變化,在他手上是有明顯的分野,技巧上靈活而完備,但並非強調。張緯晴在鋼琴技巧要求最高的急速片段,亦完美地展現出機械性的火辣味道。
以音樂修養代入完美技巧
在音樂會的曲目架構上,哈特拿沙揚完全表現出他是一位以音樂修養代入完美技巧的藝術家,但以這三首作品的表現來看,他卻太過懂得退讓。以他對作品的了解和演繹、技巧隨手可得,其實大可以抬高自己,凌駕於伴奏之上,這大概亦是筆者過往誤解他表現平淡的原因。可幸的是,觀眾對於哈特拿沙揚的音樂內涵還是相當接受。
但就在這時,哈特拿沙揚出奇不意地加奏了一首在香港舞台極為罕見的炫技作品、原本寫給小提琴G弦演奏的、巴格尼尼(Paganini)改編自羅西尼(Rossini)歌劇《摩西在埃及》(Mosè in Egitto)的《變奏曲》。改編給大提琴演奏的應該是大提琴名家Pierre Fournier的版本,網上依然能夠欣賞到哈特拿沙揚學生時代在莫斯科音樂學院(Moscow Conservatory)的演奏錄影,那時的他已經表現出大師的技巧水平。
當晚哈特拿沙揚的現場演出,相比於他小時候更加灑脫,更具鬼馬趣味,更加多音色與能量的變化,更具攝人的炫技氣場;更重要是他的演奏從容不逼。在人工泛音的樂段,音色漂亮動人,如歌一般的演奏,更是整首作品演繹的一絕!之後他演繹拉赫曼尼諾夫(Rachmanioff)的《練聲曲》(Vocalise),再次展示出他擅於表現深刻情感和歌唱性。
在這場獨奏會中,筆者終於了解到哈特拿沙揚的演奏,根本已在頂級大提琴家水平之列;只是他在表現自己與眾不同的外在特質上,需要毫無保留。
註:作者評論節目為「飛躍演奏香港」2024年11月18日於香港大會堂音樂廳上演的「哈特拿沙揚大提琴獨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