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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衝突的哀思碎語:一個跨學科的默想

以巴衝突令人想起曹植的絕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以巴本是古代西亞洲閃米特族(Semites)的分支,卻在近百多年因各種歷史潮流的沖洗而沒法成為共存共榮的兄弟國家。

緣起:走進歷史的奧秘

人反思歷史,從資料的搜集到文本的詮釋,表面是希望找到歷史事件的源起、現實和未來的影響,實際也是在這奧秘的反思中一種自我滿足的遐想。歷史不論個人或集體的回憶,依舊是不斷地演變和積累。以詮釋學的角度審視處理歷史的描述,對理解爭議性的歷史問題極為重要。

在筆者50多年比較歷史學習中,中西比較是核心,西亞洲的經歷只是邊緣的延伸。雖然在20世紀現代世界歷史的教學中,也涉及西亞洲的歷史,但只是從大國角力的外延角度考慮。所以這篇不是一個全面研究以巴衝突的文章,而是筆者默想2023年10月開始的以巴戰爭的部分體驗,在默想過程中,就人類的苦難構成歷史迷局的無奈,面對電子媒體活生生、驚心動魄的圖象,忍痛聆聽着人類互相殘殺的悲歌。

百感交雜的歷史情懷

教宗方濟各在〈眾位弟兄〉中高舉耶穌「誰是你的兄弟」的教導。以巴衝突令人想起曹植的絕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以巴本是古代西亞洲閃米特族(Semites)的分支,卻在近百多年因各種歷史潮流的沖洗而沒法成為共存共榮的兄弟國家。

人口遷移是自古至今一個全球性的歷史現象。西亞和北非遊牧民族的重要源流是古閃米特人。至前3000年初,閃米特人按語言明顯地分為東、西兩大支,開始向阿拉伯半島整個地區擴散。東閃米特人生活在兩河流域的北部。西閃米特人分化為許多族體,本身又分為三個分支, 其一為西北支,分布在巴勒斯坦、敘利亞、美索不達米亞北部的各族,最早的代表是阿摩里特人、迦南人、烏加里特人。約在西元前2000年後期,又分化出腓尼基人、猶太人、阿拉米人、莫阿比特人、 亞奧迪人等。其二為中支,西元前2000年至西元前1000年,他們的代表是利希亞尼特人、薩姆德人等,隨後統一共稱阿拉伯人。其三為南支。

猶太人的遠祖是閃米特人支脈,起源於約4000年前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因躲避自然災害遷徙至埃及尼羅河三角洲東部。(Shutterstock)
 

西元7世紀,隨着伊斯蘭教的興起,當時強大的阿拉伯人走出阿拉伯半島,開始了閃米特人的最大一次遷徙和擴散的活動。在西亞散布到敘利亞、約旦、黎巴嫩、也門、沙烏地阿拉伯、伊拉克和科威特、埃及、蘇丹、利比亞、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摩洛哥、西撒哈拉和茅利塔尼亞。

猶太人的遠祖是閃米特人支脈,起源於約4000年前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因躲避自然災害遷徙至埃及尼羅河三角洲東部。但是後來埃及換了掌權者,開始把猶太人當作奴隸,並且驅逐猶太人,猶太人便在西元前13世紀末,開始從埃及遷居巴勒斯坦地區。西元前11世紀,猶太人建立了古以色列王國﹐但後來遭滅國,先後被亞述、巴比倫、波斯、古希臘、羅馬帝國征服。西元70年,因猶太人暴動,羅馬帝國將猶太人趕走,並將猶太地改名為巴勒斯坦,開始有非猶太人遷入,猶太人則流落世界各地。

西元7世紀,阿拉伯人戰勝東羅馬帝國,開始在巴勒斯坦居住。後來巴勒斯坦地區又被鄂圖曼帝國統治。18世紀,少數猶太人開始陸續返回到巴勒斯坦地區,購買當時居民的土地,建立自己的莊園。又過了100多年,少數猶太人開始受到正在冒起的民族主義影響,猶太人復國主義運動因而萌芽,漸漸較多猶太人開始移居和殖民在巴勒斯坦地區。這基本上繼承了歐洲列國在15世紀「地理大發現」 向世界各地拓展的殖民主義。這個莫大的近代歷史浪潮改造了人類的命運,一直發展了幾百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非(去)殖民地化運動才逐漸減退,但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兩個民族建國的縱橫交錯的糾纏中,出現一個與別不同的歷史悲劇。

混雜的歷史洪流與民族鬥爭

地理大發現和殖民主義配合着科學革命、文藝復興、宗教改革、民主革命、民族主義和啟蒙思想的浪潮,使不同階段的歐洲帝國主義不斷地改變全球的政治社會經濟面貌。原來定居在不同國家的猶太人,在這些歷史潮流,尤其民族主義的影響之下,在19世紀末開始投入民族國家建立的政治運動,與當時定居鄂圖曼帝國巴勒斯坦地區的巴勒斯坦人開始發生衝突,猶太復國主義的運動透過不斷引入猶太移民、擴展土地的控制,爭取強國的政治和軍事的支持,實踐他們的民族主義建國工程。這項工程從19世紀末至今仍然繼續而未終斷。

巴勒斯坦人的建國運動,雖然同時進行,但由於西亞以至北非的阿拉伯人的民族主義情況非常複雜,亦成為當時歐洲強國政治操控和干預的對象,尤其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英國在鄂圖曼帝國瓦解過程中各種政治的擺布,在1917年外交大臣貝爾福推動的方案,批准戰後的「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人的民族家園」。

這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支持巴勒斯坦的美國學者如拉什德. 哈拉迪 Rashid Khalidi 在他的2022年出版的《巴勒斯坦之殤:對抗帝國主義百年反殖民戰爭》(The Hundred Years' War on Palestine: A History of Settler Colonization and Resistance),追溯19世紀末年猶太復國主義興起與《貝爾福宣言》的歷史關連,《貝爾福宣言》實際是針對成為巴勒斯坦人的第一次像戰爭般的衝擊。

《貝爾福宣言》發表的時候,巴勒斯坦有近70萬阿拉伯人居民,佔巴勒斯坦總人口九成以上。(Shutterstock) 
 

支持猶太建國的學者之中,政治色彩較淡一些的像中國的張倩紅,在她的《以色列史》中指出,「《貝爾福宣言》發表的時候,巴勒斯坦有近70萬阿拉伯人居民,佔巴勒斯坦總人口90%以上(按哈拉迪書中的數字是96%),擁有當地土地的97%的土地。宣言顯然輕描談寫地提到『非猶太社團』的利益,但實際上並沒有真正考慮阿拉伯人的處境與困難,為阿以衝突埋下了新的種子。」(頁153)張氏還道破當時英法兩國都為佔領土耳其在中東屬地,「希望把猶太復國主義運動作為滲透巴勒斯坦的工具」。(頁152)

其實張氏也客觀地追溯猶太民族在歐洲中世紀至19世紀中期在巴勒斯坦地區居住的人數:「自羅馬帝國以來,巴勒斯坦的主要居民是伊斯蘭教與基督教的阿拉伯人,雖然這裏的猶太人人口從未間斷,但數量很少, 16至17世紀,估計有3000至4000人左右……1730年以後,一些猶太學者、商人和手工業者零星遷入,到了1845 年,猶太人口,大約有1.2萬人……到1882年,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口大約為30萬,猶太人為2.4萬,其中耶路撒冷大約1.5 萬人,信仰正統猶太教。」(頁141-2)自始猶太人陸續移民,到了1914年,人口達8.5萬人,佔巴勒斯坦人口總數的8%。

以這位同情和支持以色列建國的中國學者,她的統計充分證明了哈拉迪的分析,以色列在巴勒斯坦人地區,推動的是一種殖民主義的建國方式。哈拉迪書的英文原著是用"A History of Settler Colonialization and Resistance",特別強調"Settler Colonialization",正式翻譯應為「屯墾者的殖民主義」。以不同方法建立屯區墾地區作為擴張領土,尤其以軍事力量爭奪和鞏固所取得的土地,與15世紀的殖民主義的本質分別不大,只是蓋上民族主義的光環。

本文在此特別強調「屯墾者的殖民主義」的論點,一方面希望指出羅馬帝國結束以來,經歷近千年的歷史,猶太民族已脫離了這個地區的實質居住和生活的存在。2000至3000年前猶太民族在這個地區的經歷實際只是一種歷史遺跡和文化的記憶。從歷史記憶轉化為政治行動背後民族主義的思想系統,這是典型的意識形態化,把歷史經驗片面而孤立起來,包裝成為政治意識孕育的資源和力量,而忽略了2000至3000年之後整個歷史具體而真實的發展。十年人事幾番新,何況上千年呢?因為就算在20世紀初,《貝爾福宣言》前後,猶太民族在這個地區仍屬小數。

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在納粹大屠殺的悲慘情緒波動下,1947年11月,美蘇兩國主導的聯合國通過181號決議,要求將巴勒斯坦分為一個大猶太國和一個小阿拉伯國家,並建立一個包括耶路撒冷在內的國際共同控制的政治單位。但這個決議本身違背了《聯合國憲章》,因為憲章規定民族自決的原則。列強並沒有諮詢佔有大部分土地、人口亦佔大多數的巴勒斯坦人和阿拉伯人。這個議決觸發巴勒斯坦人和其他阿拉伯人零碎而分散的武力抗爭,結果被剛成立的以色列國家軍隊打敗。

當時近190萬人口的巴勒斯坦人中,至少有75萬人被逐出家園。以色列同時佔領了歷史上巴勒斯坦78%以上的土地。結果出現首批大規模巴勒斯坦的難民。

進入耶路撒冷舊城區,站在哭牆旁的以色列士兵。(Wikimedia Commons)
進入耶路撒冷舊城區,站在哭牆旁的以色列士兵。(Wikimedia Commons)
 

到了1967年,以色列先發制人,閃電地打敗了埃及、約旦等國家。在這個所謂「六日戰爭」,以色列吞佔了約旦河西岸(包括東耶路撒冷)和加沙地帶。六日戰爭導致平民流離失所,大約有30萬名巴勒斯坦人逃離或被驅逐出約旦河西岸和戈蘭高地。這是第二批大規模的難民。這大批難民要求返回家園,以色列拒絕不談。這是違背聯合國和國際法的原則。

自始以巴衝突不斷,以色列以安全為理由,由2003年開始,在約旦河西岸佔領區建立圍牆,全長達708公里,圍繞西岸佔領區分界線,所謂綠線(Green Line)。圍牆長度是綠線的兩倍多,其中15%的長度沿着綠線建成,但其餘85%卻偏離綠線,卻在約旦河西岸內延伸18公里(11英里),實際是以色列靜靜地擴闊土地的面積。

2003年10月,聯合國決議宣布偏離綠線的隔離牆是非法的,應該被拆除,但被美國在聯合國安理會否決。2004年5月,聯合國通過安理會決議,重申以色列作為佔領國,有義務嚴格遵守《日內瓦第四公約》規定的法律義務和責任,並呼籲以色列應該在國際法範圍內滿足它要求的安全需要。在聯合國大會特別緊急會議上,聯合國引用國際法庭的裁決,隔離牆的建造及其相關管理違反了國際法,批評以色列不能依靠自衛權或危急情況,忽視修建隔離牆本身是不合法的。以色列選擇不接受國際法院的管轄權,也不作口頭陳述,而是向法院提交了一份重複自己立場的書面回應。

以色列在西岸地區(包括東耶路撒冷)建立和擴大殖民定居點,它同時借機會沒收巴勒斯坦人的土地、拆散他們的社區。在這些佔領區,以色列被指控侵犯巴勒斯坦人的人權,包括限制行動、拆毀房屋以及建立和擴大以色列殖民定居點,根據國際法,這些定居點是非法的。但以色列仍然以國家安全受到巴勒斯坦人的威脅為理由,對國際批評置之不理。

至於加沙地帶,以色列軍隊在2005至2006年暫時封鎖了這個地區。2007年,在哈馬斯在加沙地帶選舉勝利,以色列對加沙開始實施了無限期封鎖,封鎖一直持續到今天。以色列的理由是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和巴勒斯坦權力機構部隊已經逃離加沙地帶,不能再管理巴勒斯坦人,避免他們攻擊以色列。

較諸約旦河西岸地區,在封鎖地帶的巴勒斯坦人,受到更嚴重的限制和打撃。230萬的人口,生活在擠迫環境,經濟沒法正常發展。巴勒斯坦領土的兩個地區:約旦河西岸和加沙,貧困標準線定每人每天6美元。今年1月,加沙約46%的失業率,比約旦河西岸的13%,高出三倍半。人權組織、國際社會代表和法律專業人士,都譴責封鎖是一種集體懲罰形式,違反了國際法,特別是《日內瓦第四公約》。他們認為以色列作為佔領國,必須負上主要責任。

原刊於《神思》第143期,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以巴衝突的哀思碎語」二之一

延伸閱讀:〈以巴衝突的哀思碎語:解不脫的民族鬥爭死結〉(二之二)

郭少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