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金秋,開啟第四季度:國慶紅旗一片過後,是11月影響世界和平的美國大選,無論誰當選。隨後是年底找數,檢討各種政策措施的成敗。而「改革」、「國安」口號仍不絕於耳,這又一年了。
建國75年殊為不易,成之惟艱,我也奉承,專程看完多個大型慶祝展覽:名家藝術作品的「今朝更好看」;經濟建設的「盛世啟航」三部曲;也順便參觀了國家安全展覽廳。看到許多熟識的人和事,歷歷在目,宛若倒帶半生。
乍一想,當下還酷似1979年:也同是國慶、既慶祝人民共和國建國30周年,又是改革開放後第一次,喜氣洋洋都有所期盼;而年初剛剛和美國建交,正在醖釀作出更重大的軍事合作;同樣,當時也有時髦口頭禪,一切問題歸咎「蘇修」、「四人幫」,也幸好在一片訕笑中告終。都有劃時代的意義,難免不聯想。
國宴的喜和憂
9月30日舉行國宴(正式名稱雖是招待會,卻是5000人的晚宴),由華國鋒主持,我有幸參加(4區380桌,確是叨陪末席),但總是喜憂參半。
憂的,除了鋪張浪費等一般原因外,是其作用不大:領導們魚貫進場,一個講話,又依序退出,毫無互動。而華國鋒方音重,比香港官員的蹩腳普通話還難懂,我對着講稿都難跟上。
更好的形式,是真正的招待會,都站着小酌交談,既促進交流,也鍛煉官員應對能力,香港的安排可供內地參考。當然要符合國情,必須分成不同等級的小區,但毫無技術、安全問題,因習以為常:當晚有個外交官如廁後迷路,游盪到我餐桌附近,我帶他尋原位,沒注意到警衛已從四方八面撲到,警告我們「僭越」。
憂的,還有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過分緊張,毫不親民。雖然我有座駕,但還是選擇步行赴宴,沒想到200、300米路程,居然多次被檢查。也加強了推動開放天安門、人民大會堂和中南海的決心。
我之後在人大會堂辦過多次宴會、酒會,包括90年代為香港政府在東大廳安排幾十桌的晚宴,但不再參加國宴。
中美關係的分久必合
中美200年關係的軌跡,時冷時熱,若量化分析,標準差極大:二戰並肩、韓戰對打;直接打、代理打,簡直説不清。1979年11月啟動了分久必合的正式軍事合作,一起針對蘇俄。其實多年前就已軟配合,其後還維繫了10年,成另一周期。
早在1971年,巴基斯坦東西分裂時,美方就向中方提供大量有關情報,也告知美方行動的詳細計劃,方便雙方採取平行措施制約印度不入侵西巴,以及阻止蘇俄攻打或施壓中國。
1972年2月尼克遜訪華期間,合作更進一步,在23日葉劍英、喬冠華、基辛格等的會談上,美方鉅細無遺提供了蘇俄各方面軍事資料,以及對蘇談判的策略等等。值得翻查當年的會談記錄(由中方整理的,附圖第四頁起),品味出其戰略意義。
合作層次能如此高,可從三人的開場白對話看出其必要性,值得詳細摘錄。其一,雖是單向的,但卻是為了互利。其二,中蘇實力實在太懸殊,而當時國際形式嚴峻,相當緊迫,特別是中美和解的起因,正是1969年10月蘇俄向美國建議核攻打中國,被美國勸阻:
基辛格:We, the President and I, then had a discussion on what we would do if you intervened [in Pakistan], and if your northern neighbor then brought pressure on you, You should know that we decided that if you came under military attack yourself that we would take whatever measures were necessary to prevent it.
喬冠華:You mean if we were under pressure or attack?
基辛格:Both. You had not requested this, and we did not do this for you, but for ourselves. I mention this because it was a practical reality at this moment and not a theoretical issue…. We then, however, as we were planning the practical side of this, did not know whether you knew all the details of the dangers you faced or whether you could tell us what would be most helpful to do if the greatest danger should happen. So the President asked me on, obviously, an extremely confidential basis to give you some of the information we possess and to tell you also that we are prepared, without reciprocity, to give you additional information if you request it。
葉劍英:Thank you.
基辛格:We are … willing, if you want us to, to establish a very confidential channel; or if you want to do it through me, if you ask additional questions to attempt to reply to them. Now, I repeat, we do this without any request for reciprocity, but with a request for complete discretion. I think the Vice Chairman speaks better English than he admits.
葉劍英:Well, the ability of our two sides to maintain secrecy has already been tested on several occasions……
基辛格:Now, Mr. Vice Chairman, we have broken down this information by manpower and by various weapons. We have information on the following: Ground Forces, Tactical Aviation, Strategic Air Defenses, Strategic Bomber Forces, Strategic Rocket Forces and some characteristics of weapons with nuclear warheads that are capable of reaching you.
Let me begin……
1979年元旦中美建交,2月鄧小平訪美,目的之一是在處理越南問題時,不要腹背受敵。
這是動盪的一年,東南亞、南亞到中亞,多個國家政變或被侵略,促使中美軍事合作。1月,越南入侵柬埔寨,推翻中國扶植的紅色高棉政權,更一改此前平衡中蘇的政策,一面倒靠攏蘇俄。鄧小平訪美回國後,放心向越南發動「自衛反擊戰」。期間美國一直提供情報,特別是電子情報;戰爭也暴露了中方軍備嚴重不足,決定告別小米加步槍。
鄧小平和卡特在白宮談了多少次,談了什麽,一直成謎,連傅高義(Ezra Vogel)的巨作《鄧小平時代》也漏了關鍵一次。原來有一次近一小時的秘密會議,只有二人和各自的翻譯參加,期間甚至談到美方向中方提供核軍事技術,可見當時關係之密切。這是2010年,白宮為避免被追問一些敏感問題時才解密的。回頭看,美國對華政策是夠可以的了,特別在核武器方面的一再寬容。
(按此閱覽1979年美國有關技術支援中國核測試的報告全文)
在這同時,動亂多年的伊朗,2月建立了神權國家,親蘇俄的阿富汗政府控制不了内亂,10月還內訌。而印度在巴基斯坦分裂後,倒向蘇俄。這些發展的原因、背景複雜,兹不贅,但其結果是美國頓時失去整個地區連片監聽蘇俄的基地,促成了和中國軍事合作。
79年的結盟,持續了10年,期間在國內外活動,包括在阿富汗抵禦蘇俄。這段經歷涉及幾十億美元的軍火交易,直到蘇俄精力耗盡,1989年撤出阿富汗;事件早已出書拍成電影。留下的,是美國C字頭的代號,和中國數字根為9的番號;還有一位促成這軍事合作的傳奇人物,成了特朗普的中國問題顧問。
形式主義的誘惑
中華文化特別愛好口號,傳説的堯舜年代就留下一大堆,迄今還被政客操弄,如「綱舉目張」、「民為邦本」(都是《尚書》)。
口號可令人振奮,也能使其墮落。特別是政治性口號,往往一概而論(《楚辭》),或過猶不及(《論語》),成了藉口,有意無意回避面對深層次問題。
1979就深受其害。當時兩個常掛在官員口中的口號,一個時髦了多年,是把問題推給外國迫害,另一則是新創的,把當下的問題都推給國內的假想敵:前者賴「蘇修害的」,後者怪「四人幫搞的」。兩個擋箭牌,成了高級形式主義,阻礙了認真檢討內在問題,用當下語境表述,即「形式主義……是頑瘴痼疾」。
問題似乎無解,最後卻是靠「外部勢力」化解。話説(也即是說我不在場,年代久遠也難fact-check,或許是城市傳說”urban legend”,但現實意義依然重大) 一次外國交響樂團在體育館表演,全場肅靜傾聽演奏。突然嘩啦一聲,首席小提琴手的椅子倒下。表演停頓,都倒抽一口氣尷尬地竊竊私語。此刻外國指揮毫不慌張,滋悠淡定地轉過身理所當然地道出:”must be the gang of four”(肯定是四人幫幹的),聽眾先是驚訝得鴉雀無聲,跟着由衷感應地哄堂大笑,此時雷電交加(《二刻拍案驚奇》)、天人相應(《素問》),歷史步入健康的一頁。
打後,若再有人操弄這些「敗腦」(banal,沒有好的信達雅翻譯,只好音譯)的口號,只須對其會意地微笑即可化解。正如孟子所警惕的,要慎防「充類至義之盡」;用馬列的話,是量變到質變,直至變質。唯有實事求是(毛澤東引用《漢書》)才能不偏不倚(《四書章句集注》),這也正是孔子參觀攲器後道出「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的感悟 (《荀子》)。
結語
1979年歲晚收爐之際,國內擺脫了各式教條的干擾,國外創造了安穩無憂的環境,贏得思想解放的寬鬆氛圍, 終於能頭腦清醒、實事求是地落實對外開放這定海神針,奠定了此後幾十年的成就。
1980國慶,《人民日報》頭版專欄(以前放語錄)評論道:
今年紀念國慶,又有一些改革。往年那種有數千人光臨的大型國宴不搞了,改為400人的招待會……這些改革遵循的原則是:厲行節約,反對鋪張浪費;反對封建殘餘,破除脫離群眾的陳規陋習。對於中央這種破舊立新的改革,老百姓是打心眼裏高興的,上上下下都高興。
但要時刻警惕,「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詩經》)。
預祝2025身體健康、心情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