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去世,必定翻起往憶,難免傷神。耄耋長者作古,勉強可説是一種解脫,聊以慰藉。但深孚眾望卻盛年猝逝,緬懷之餘則只能譴責蒼天有眼無珠、妒英才,都要喊出:「噫!天喪予!天喪予!」(註1)。
寫悼文,也要沉澱一下,等過了尾七,北面而踴,止喪相送。(註2)
1980至81年。我有幸在北京大學法律系講授國際投資法,學生來自77、78年級,李克強是77級的班代表。
不妨回顧一下和他的交往,但難免更多講述時代背景,讀起來或許像流水賬,卻是恰如其分淡如水之交;也要八卦一下。
高考77級的使命
77級是文化大革命荒廢10年後,恢復高考的第一代,濃縮了10年的人才,是精英,是少林寺,前途無量。但也要記住,是文革時期長大的最後一代,承前啟後,背負歷史,是時代革命的見證人,是改革開放的宣言書、宣傳隊、播種機,有責任、有義務警惕倒退、復古。
1978年三中全會前,筆者獲邀到北京,向各政府部門提供法律諮詢。當時內地幾乎沒有法律人才,工作應接不暇,遂提出兼任教學,建立團隊。首先在外貿學院帶研究生,能早日投入工作,繼而到北大帶本科生,各部委也安排涉外人員到北大聽課,100多人,好不熱鬧。
課程細節兹不贅,是邊講課邊立法,猶若創世紀。指導思想不外幾點:尊重經濟規律、擺脫小農意識、吸取中外經驗、摒棄二元思維、重視定量分析。這些都是發展現代經濟、建立法治體系的基本要素;但願有利同學們日後事業。
課外則秉承我在香港男拔萃上學各階段的經驗,每每得益於老師安排各種校內、校外工作,能開拓視野,早日見識社會;由是想到為同學們做出同樣安排。
在中信勤工儉學
我兼任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法律顧問,安排學生到中信勤工儉學不成問題。學校遂指派李克強組織幾位同學去上班;這應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吃皇糧。
勤工儉學既讓同學早些接觸日後的業務,也為解決當時失業問題提供多一個手段。當年全國各階層年輕人失業嚴重(註3),都忙於找解決方案,我提出勤工儉學,高層支持,還大肆宣傳,特別在共青團,為日後發展埋下伏線。
我為中信定下兩個條件以示認真,不是政治走過場。首先是拿正式工資,而不是實習補助:正規上班,雙方都有利。
其次有關秘級材料(註4):有需要的「秘密級」材料,都要提供;更高密級則按需酌情提供。北大法律系是「保密」單位(挺荒謬卻用得着),理論上同學都通過審查,連中信內可愛的反對派也無輒。
為避嫌,我不直接領導也不過問他們的工作,但願這經驗有利他們日後發展。
翻譯《美國標準公司法》
北大講課,務虛外(註5),就是引導同學們思考,如何從經濟角度全新設計一部較合理的公司法,既能促進經濟發展,又能協調現代社會你我他多方持份者的不同利益。
課程過半,同學們都該入題,初步掌握公司法和立法的思路,即着手翻譯美國的《美國標準公司法》(Model Business Corporation Act),由助教沈四寶牽頭,組織幾位同學參與,包括李克強;這或許是他第一次涉足翻譯出版。
然而連出版如此技術性的事務,也會節外生枝,既要打破壟斷,又要創新挨罵。計劃經濟下,出版社出書,是全國統一徵訂包底,但對公司法銷路存疑,難下決心。北大出版社夠膽識,決定自負盈虧,通過各不正式途徑徵訂,成績斐然。
另一難題是要包括原著的詞匯索引,才能充分發揮作用。結果法律譯文106頁,經摘錄的索引43頁,被外行説是在騙稿費!其實非小説類書籍,沒有索引,難找具體内容,功能大減。中文書籍要提高影響力,日後必須編索引,那怕放在網上。
索引的另類作用是打仗。我教公司法、股份制,講法制、法治,首先要摒除政治掛帥、極左思維,難免有好事者打小報告,幸而都轉告我,方便反擊打語錄戰(註6):我有蘇聯剛出版的列寧索引英語版,絕殺60年代的中文版,所以課上偶爾會出格冒出列寧語錄。
整理索引,可看到李克強的悟性:他立即明白翻譯法律必須用語統一,要設計編譯手段,既省時又可避免不一致。不知他日後翻譯其他書籍時有沒有用上。
還有一個遺憾,書中沒有列出同學的名字。
八卦匯集
難免要八卦一下,回應多年來別人問我但不得其解的疑問:
其一是李克強的為人、性格。我課外和同學們郊遊、打橋牌、開派對、吃飯聊天;還要在大庭廣眾教跳 disco、提供所謂「靡靡之音」的錄音帶……畢竟年紀相近,個別同學還抱妻携兒,年紀比我大,沒有代溝。在這些活動中觀察到,李克強穩重但不失生猛、觀察細緻、悟性高。
一次開派對,可看出他觀察細緻。當年物質匱乏,啤酒難買,白酒尤甚。我買無限額,準備每位同學啤酒一瓶、白酒二兩,滿以為足夠。他看完清單,能道出班上同學的酒量,特別是在東北蹲點過的,更猜到當天必定放開豪飲云云。結果加倍也不夠,要臨時開倉補給。據聞有人兩斤下肚臉不改容;我也學會喝酒男不與女鬥,體驗《禮記》的「斅學半」。
悟性方面,翻譯時已覺察到,再就是探討通貨膨脹:百姓都能感受到,官方卻不承認。沒有數據情況下如何量化通脹成了難題。我是隔周去同一國營餐廳吃同樣一份餃子,因不准加價,菜肉餡不僅縮小,還成素食。舉一反三,想到從紙幣着手:當時尚未發行高面值紙幣,只要不定期把一批10元現鈔,按新舊程度分類看分布的變化,即可間接測出通脹。這種用proxy(替代方法),是否日後「克強指數」的雛形?
其二是李克強有沒有想出國?有,但幸好沒有成事。
出國留學成風氣。法律界申請出國留學或實習,對方往往徵求我意見並請我推薦人選,我也盡力從旁協助。
有一天,北大黨委書記韓天石鄭重約我吃飯,成了奇遇(註7)。平常和他隨便敞開來談,但當天他卻又體制又認識在兜圈子,我要不耐煩問他究竟想講什麼。原來是在暗示我不要介入李克強這方面的事。道理很遺憾:他判斷,當時政治意識較落後,出國學成歸來,了不起只能當專業權威,但被定性為是半個外人。內外有別,前途有限。
我知道當年有關部門已着手籌備,後來稱之為「第三梯隊」的接班人選,輪番送到中央黨校學習。令我驚訝的是,原來當局已在構思第四、五梯隊。設想繼續依此五湖四海甄選人才,中國是可能持續發展的。
他大概已説服李克強留校進修並當學生幹部,只是擔心我好心攪局。
其三,李克強有沒有受我的的案件影響?難免有,很遺憾。
1982年1月我秘密被捕,11月意外被北大曝光,正好趕上共青團全國代表大會,李克強間接受影響,也因政治風向在變,他的敢言風格,或許還過度生猛,導致落選團中央。因為負責共青團的中組部副部長王照華,行使其任命權才有驚無險,順利步入仕途。
1995年我因緣際遇認識王照華。我在深圳大學主持《中華大典》工作,他是去看望深圳大學前校長羅徵啓(註8)。共同興趣很多,熟絡後,他斷斷續續講述當年情況。這雖是一手資料,但具體細節,一如其他細節,有待日後披露。
其四,有沒有走後門?兩次,雙向,打和,都涉香港。
90年代我返港和偉易達集團合作。偉易達時為內地出口大戶,我向負責國民經濟的國家計經委主任呂東提起,他居然不知其存在,後經調查,發覺上報制度有問題,認為要好好宣傳一下,遂在京舉辦一次大規模產品介紹會。
安排算全面,各部門負責人以及日後的副總理都有參加,朱鎔基賞面參加晚宴,唯獨沒有共青團,而偉易達卻是全球最大兒童教育玩具生產商之一,更顯遺憾。只好走後門,輾轉告知李克強;團中央有關負責人就出現了。
2011年,李克強榮升總理前訪港,賀港大百年校慶,喜事卻成公關災難:港大安排屢屢出錯、警方多次過度執法,破壞了他的親民形象。尤其是「龍椅」的安排,是不適當的場合、不恰當的安排,更令人氣憤。涉港事務,高層對這些低層的低層次錯誤,一般只好無奈啞忍,因出面處理,往往只會招來二度傷害。
但有輿論暗示,龍椅安排、要一批官員坐台上是按高層要求,有卸責之嫌,他遂輾轉告知我。我因不止一次處理這類棘手問題,知道只須把信息傳給港大校務委員會成立的檢討小組,用替代方式(proxy),從供應鏈查起。據聞檢討因而延長了兩周,最後判定龍椅安排完全是校方決定,喧賓奪主並不恰當,與北京無關。
兩起都應算「後門」,是否也不失為恰如其分淡如水之交往?
斯人已矣,留下個逗號。我在北大最後一課,結束語套用孫中山的名言:「經濟規律,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一如長江黃河東流,有時悲若李後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或更悲若秦觀的「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但都知道,斷不會倒流。
總理,走好!
2023年12月21日
於雲陽有事居
註:
- 出自《論語·先進》。
- 出自《禮記·奔喪》,傳統喪期為七七四十九天;最後是尾七。
- 當年為了面子不承認有失業,改稱待業,自欺不欺人。現在進步了,承認年輕人失業超過兩成。
- 濫定秘級是風土病,連北京市區地圖也要保密;反面教材之一,是把磚頭生產量定為絕密(歪理是可推斷人口數字,雖然人口數據已定期報給聯合國)。為破這迷思,曾經鬧到中南海。香港近來也沾上此陋習,伺機另文討論。
- 內地政治術語,即「講耶穌」,繞着講政治。
- 當時沒有公司法,更沒有教材,我匯編的資料,除摘錄國外有關法律條文,還大量引用Calebresi、Coase、Weber、Schelling 等作者,以開拓視野。
- 韓天石當北大學生會主席,組織了1935年一二九學生運動,我早就認識。到北大後,還找他求救,因當時北大校長想辭退所有工農兵學員,但我不同項目身邊都有優秀者,所以反對一刀切。一二九運動時,他的創舉是抬棺材遊行示威。香港好事者反對抬棺材道具遊行,認為不成體統,有必要惡補黨史。
- 王照華除了負責共青團,還參與籌建第三梯隊。羅徵啓則是第一批被選中,在中央黨校學習時的班長,曾任清華黨委副書記,但因反對中央領導違規安排兒子出國,仕途受阻,到深圳成立深圳大學,當校長、書記。六四後被「雙開」,但仍被敬重。王照華去看望他,毫不避忌。我是所謂「假釋」後應羅之邀,任深大名譽教授並主持《中華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