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文學藝術源於現實生活,除了文章隨着政治的興衰而發生變化,書畫風格亦與時代發展息息相關。現正於中大文物館舉行的展覽——「廣納百川:明至清中期廣東書畫選」第二期「清代篇」,是個至佳的實例。
是次展覽分為「文藝世紀」及「風滿筠清」兩部分,聚焦於清中葉廣東因十三行貿易而富裕,文藝大興的黃金時代,透過超過70組繪畫、書法及碑帖,全面展示當時人才輩出,詩人、書畫家、鑒藏家共同締造的文藝盛況。
策展人何碧琪博士強調,「承接第一期,這次展覽同樣以廣東為本位去展示作品,跟原來歷史用中原或京師的角度不同……」她希望大家看完展覽後,能從一個嶄新的角度,了解廣東的歷史、文化和藝術。
文藝世紀──詩人書畫家各領風騷
第一部分「文藝世紀」,在文物館展廳I展出,觸目所及,是多位廣東書畫名家的作品。繪畫方面,有黎簡、謝蘭生、蘇六朋及蘇仁山等畫家的名作,而書法則有翁方綱、伊秉綬等名家。
「廣東文藝世紀出現,主要是由於清政府重視儒學的政策使然,既有官辦書院,而朝廷亦向地方委派學政選拔人才。康熙以後,書院大增,廣東文人可於書院任教,名士與行商結為姻親關係,他們支持由文字、文學衍生的書畫、篆刻、戲曲等藝術及文化生活。洋商、文人與士紳聯合組成的新興階層,成為支持廣東書畫、刻帖、出版業的中堅子。」何碧琪詳述當時的時代背景及有關情況。
乾嘉初期的職業畫家
清廷派遣官員來粵之前,在繪畫方面,乾嘉初期的畫家,他們有如閒雲野鶴,無所羈絆,畫風受到沿海一帶如浙江、福建等地的影響,繪畫的題材、筆法、風格均有異於士人。
何碧琪指出,「他們的畫作,雖然與江南吳門畫派的畫風不同,但人物的描畫,卻相當生動,富有立體感,設色亦相對比較活潑,畫樹多用皴法,山石的輪廓、點苔,相對是傳統的畫法。」
黃璧(約1657-?)的《秋山行旅》,作品連皴帶染,注重描繪山中人物活動,甚有生活氣息,畫風可追溯至北宋畫院或南宋畫院,將山水結合人物,而且畫得一絲不苟。
汪有來(約1674-1752)的畫作,帶有遺民餘韻及外來畫風,是次展出的《羅浮勝境》,繪華首臺、觀源洞等名勝,畫風「近於弘仁、梅清,上溯倪瓚,風格簡淡」,他在廣東的名氣亦相當大。
文恐庸(1736-約1795)喜以焦墨繪鈎線繪山石、屋舍、樹木,以加強立體感,屬閩粵職業畫家的傳統。其手卷《四時山水》,「初段用類似郭熙《早春圖》的捲雲皴,展現春色,而末段則以斧劈皴、渲染與留白帶出雪景寒意,筆勢蒼勁。畫家將畫中的人物,或雅集、或舟遊、或策杖……都描畫得清新活潑、生動細緻。」其畫風承襲父文斗,有點像南宋畫院般代代相傳。
正如黃璧、文恐庸等職業畫家,活躍於18世紀末的譚鳴,亦擅長畫人物,在山水畫中增加人物的比重,展出的《溪山文會》,「畫中文人飲酒賦詩,有的在苦思作品、亦有人伸懶腰……各有不同的姿態,譚鳴以『釘頭鼠尾』描畫衣紋,頗見功力。山石皴法則較為接近《芥子園畫譜》中黃公望、吳鎮的畫法,並以渲染増加立體及層次感。」譚鳴是黎簡的朋友,曾合作繪畫,畫風與稍後蘇六朋的人物畫一脈相承。
明末清初的書法餘韻
胡方(1654-1727)是新會人,他深研理學,受陳獻章思想的影響。其《小楷洛神賦》,由王羲之《黃庭經》與王獻之《洛神賦》入手,嚴謹淳雅,有文徵明的味道,可見晉唐小楷的傳統,已逐漸由江南一帶傳到廣東來。
莊有恭(1713-1767)生於政局穩定之時,是乾隆年間的狀元,官至福建巡撫,據說乾隆賞識其詩文書法,曾賜詩予他。何碧琪指「他的《行草七言詩》受到董其昌及米芾的影響,加上一點顏真卿,豎筆很有力。」此作曾由張錦芳收藏,原本有殘破,經修復後,已變得很平整。
這時候廣東的讀書人,已開始出仕,變得有名氣,漸漸為人所識。
書壇發展主流:帖學與碑學
在書法方面,書壇的發展傾向是跟隨傳統主流,書法家如翁方綱與伊秉綬,到廣東任官的年月較長,對廣東的楷行草帖學書法,以及碑學隸書書風影響深遠。
當時對廣東學子的詩書畫、碑帖及金石鑒藏影響至深的,首推翁方綱(1733-1818)。翁氏為北京人,三任廣東學政,而且做了七年之久,影響了當時的楷行草帖學書風。他是乾隆書法四大家之一,書學歐、虞,謹守法度,技法之圓熟,從展品《楷書七言聯》可見。
翁方綱與廣東士子的情誼超越時空,影響到馮敏昌、宋湘……並延續至張維屏,亦由廣東延至京師。馮敏昌(1747-1806)曾於廣州從學於翁方綱,其後執教於端溪、越華、粵秀三書院。馮氏受翁方綱影響,精究《蘭亭序》,書法由王獻之、褚遂良入手,其《摘錄徐浩論書》,「長撇捺及厚重筆力,頗有趙孟頫之書風。」
馮、宋等人是廣東四大書院中粵秀書院的校友,書院在雍正之後日趨興盛。粵秀乃四大書院之首,培養一代復一代的人材,亦見證了廣東文人之興起。
宋湘與馮敏昌、伊秉綬份屬好友,翁方綱稱之為當代文彥之一。其書法由王羲之、獻之入手,兼及李邕、米芾等各家,書風豪邁雄逸,明代陳獻章用「茅龍筆」,宋湘則以毛筆以外的竹葉、蔗渣作榜書,可謂獨創新意。展出的《二十四詩品‧沉着》法度嚴謹、秀逸剛健,且徐疾有致。
翁方綱任廣東學政多年,曾選拔了很多人才,回京後,還利用自己的交友圈去提拔他們。「如張維屏往京時,獲翁方綱四子樹培邀請前往拜會。而翁氏在京,亦曾集顧蒓、張維屏等來自各省的詩人雅集。」此舉令廣東的讀書人可以接觸全國的士人。
張維屏是嘉道年間廣東詩壇領袖,著作甚豐,亦為經世派的中堅。其《行書八言聯》,取自蘇軾筆法。
翁方綱精於考據、金石、書法之學,而且喜愛蘇軾,自號蘇齋。其藏書樓寶蘇齋是他與廣東士子交流的平台。在每年十二月十九日這一天,他都會邀請很多名士到家中,祭祀蘇東坡生日。
來自福建的伊秉綬(1754-1815),曾在惠州做了好幾年知府,是隸書名家,風格近似漢隸,有別於清初鄭簠「飄逸靈動」之風。展品《隸書七言聯》,呈現了伊秉綬「橫平豎直」的典型風格。
「由於伊秉綬在惠州做知府期間,常往廣州探望朋友,留下許多隸書的書跡,或留下一些橫匾、對聯,於是很多廣州士子都可以學習這些隸書,清中期之後,結合漢隸特色的伊風隸書在廣東很盛行。」
伊秉綬與廣州十三行的商人關係相當密切,在惠州時,他曾遭上司陷害入獄,得葉廷勲出資營救,為他復官。據記載,當時很多士人都為他伸冤,反映了人際間的情味。伊秉綬跟葉廷勲之子葉夢龍關係甚好,還一起去找尋蘇軾在惠州的遺跡……他離開廣東後,曾有兩次返回廣東探望葉夢龍,葉廷勲去世後,伊秉綬亦為他撰寫墓誌銘,而且還去掃墓,可見彼此情誼之深厚。
張錦芳(1747-1792)與伊秉綬同年進士,詩宗蘇軾,擅書畫,喜金石文字。是次展出《節臨桐柏淮源廟碑》,可見其隸書取法自當時流傳的元代重刻漢碑拓本。「他的書法規整、筆劃瘦硬,開廣東士人碑學書法風氣。」
而《墨梅》一畫則「學自元王冕及清惲壽平,主幹與枝梢粗細對比分明,風格清雅。」
劉華東及明炳麟的隸書,均受伊秉綬啟發。劉華東是著名廣東戲曲作家,「據說劉華東撰寫《六國大封相》,後經冼玉清教授考證後,指出他當時已去世,此實非其作。」何碧琪道出,當時除書畫之外,戲曲亦大受歡迎,很多洋商亦非常喜歡聽戲曲,甚至家中也養有戲班。
劉華東的隸書少修飾,無波磔,可見他受伊秉綬的影響,從漢隸入手,展出的《隸書七言聯》,略帶飛白,從聯文「哦詩貴德作者意 藏劍不借時人觀」,以至筆法,俱見傲氣。
明炳麟擅書畫,其隸書近伊秉綬早年之作,《隸書九言聯》結字間架,長横畫筆力挺勁,甚具伊氏神髓。何碧琪笑言:「這幅對聯特別長,將作品懸掛於這個位置,『樓底』比較高,可呈現其氣勢。」她繼而點出,「劉、明這兩幅隸書作品延續了『橫平竪直』的書風,不過變得略為『圓扁』一點而已。」
廣東繪畫四家
至清中後期,具文人背景而未出仕,繪畫成就尤為突出者,有黎簡、謝蘭生、蘇六朋及蘇仁山四家,或追隨傳統、或反思傳統,各放異彩。
黎簡(1747-1799)是乾嘉年間著名詩人、書畫家,也是藝術圈的核心人物。他擅長詩、書、畫、印,成名之初主要是由於其詩才,因而得以揚名嶺外,有助他廣交士林,亦得到翁方綱之賞識。黎簡性情耿介,不慕名利,一生未曾出仕,單靠賣畫、賣文及教館為生,生活比較清貧。
黎簡工山水,臨摹倪雲林、石濤的作品,也曾學王蒙、黃公望,甚至上溯董源的畫風,但透過其畫作,可見石濤的影響甚深,反映了當時廣東收藏石濤書畫的熾熱風氣。
黎簡頗具臨摹古畫及工筆重彩根柢,展品《林壑幽居》,正是反映他充分掌握各種皴法的作品,如以亂柴皴寫「春水泛舟」的遠山;而「登涯覓句」則仿自王蒙《具區林屋》的牛毛皴及構圖。
何碧琪坦言,她個人最喜歡的作品,是黎簡《嘯傲煙雲山水人物》,為其成熟時期的寫意之作,其自題表明取法自董源、米芾、王蒙及石濤,筆墨蒼潤秀勁。「他師自前人,卻不囿於前人,畫風受石濤等人影響外,亦盡顯自家本色。」他的詩書畫都齊集在這件山水冊頁作品中,堪稱「三絕」之作。
謝蘭生(1760-1831)工詩善畫,其詩學蘇軾,畫得吳鎮、董其昌等人法,筆調清雅,設色明快。他早年的繪畫《茘枝》,成於31歲,其上有黎簡書寫謝景卿所作的詩,二人為好友。「此畫山石兼皴帶染,部份用墨甚濃,以沒骨法繪荔枝和葉子,與江南主流的文人畫完全不同。」
謝蘭生認為用墨非常重要,曾研究不同的畫理,琢磨如何用墨設色。他在《仿宋人墨法山水》題字曰:「閩粵間山川樹石,形色又與大江南北異,閩人多用濃墨點染,遂為閩派。粵中士人畫,亦多近之。」
《宋元人詩意》為61歲之作,主要以宋蘇軾、元黃鎮成、仇遠、高克恭等的詩入畫,賦色清雅,並參考郭熙樹法、王蒙皴法、黃公望淺絳、石濤筆意等。其中有兩頁水墨,均臨摹董其昌,第二開自題「臨香光居士。董畫善用墨,多不着色,正恐丹青掩其墨氣也」;第九開則題曰「此幅亦臨董,俱不着色。着色易,純用墨難。」可見他對於用墨之法,甚有見地。
此冊頁「筆觸墨色細膩清和,濃淡乾濕層次分明,對比前作《仿宋人墨法山水》,已盡脫閩粵濃墨之法。當此之際,他已脫胎換骨,自成一家。」何碧琪稱之曰「平淡天真」。
招子庸與謝蘭生同是南海人,經常結伴賞曲,以編著《粵謳》鳴世,此作於20世紀被譯成英文及葡萄牙文,並附刊於日文著作,故遠播世界。他以畫竹、蘆蟹著名,展品《竹石》用筆瀟灑自如。
一路走來,展品以山水之作居多。何碧琪特別推介人物畫家蔣蓮(約1796-1840),他與蘇六朋同期,作品偏近文人畫風。細觀展品《樹下高士》,此畫「開臉用筆秀雅,衣紋作蘭葉描,飄逸而遒勁,取法自吳道子以來的傳統。此作敷彩清雅自然,細緻的人物與粗放的樹石線條形成對比。」
樹下的高士,抱膝而坐,其下是蜿蜒的流水,其衣飾、頭巾,與南宋李唐《採薇圖》中的伯夷,形象極為相似,兩相對比,李唐所繪衣紋比較方折,而此作之線條則較為圓轉流暢。
「《採薇圖》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館,原為吳榮光舊藏,據云,蔣蓮曾替吳榮光修復此畫,可見《採薇圖》中的伯夷,是其靈感之來源,反映當時的藏品,對創作帶來極為正面之影響。」何碧琪不忘補充。
蘇六朋(約1796-約1862),擅長人物畫,承襲的是清初職業畫家的設色山水人物畫風,其畫作大多取材自百姓的市井風俗、平凡生活,以及市民喜愛的傳説故事。
他作於約45歲的《白描羅漢》,令人一見難忘,部分以曹衣出水的畫法描出衣紋,可見其與陳洪綬的羅漢畫、畫譜的淵源。「大家都知道李公麟那種白描畫風,在畫史上很重要,在畫中可見,蘇六朋原來除了寫意人物外,亦有很紮實的白描功底。」
其《羅浮山市》,自題云「羅浮山市圖。余前十餘年住山時所寫」,此作題於「丙辰秋日」,推算起來,蘇六朋居於羅浮山時,正值鴉片戰爭,他或因此而避居山中。蘇六朋把當地百姓的生活納入畫中,百姓如常生活、閒話桑麻,山市三面被絕嶺圍繞,似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獨有前方小橋與外面的世界聯繫。
蘇六朋的繪畫題材多樣,以李白等文學作品入畫的《春夜宴桃李園》,乃類似譚鳴《溪山文會》等近於院體的巨幅畫作。
蘇仁山(1841-約1850),是清代後期的人物畫家,尤其擅長山水。他自幼天資聰穎,12歲畫名已遍傳鄉里。其《細筆山水》畫於15歲之時,年紀雖小,竟然創作出如此精細而又不板滯的作品,可見其天份及創造力。
蘇仁山以很多墨點和線描,呈現山石樹木,「此畫除以墨渲染樹石、房屋、人物的輪廓線條,以及水紋、遠山外,畫幅幾乎有不同大小、方向、濃淡的墨點交織出樹冠,山石塊面的陰陽與山徑,彷彿法國後印象主義點彩派,用四原色作畫,探求色彩原理,蘇仁山則嘗試探索墨點的可塑性。」何碧琪詳加闡釋。
蘇仁山亦擅長書法,跟其他廣東書家一樣,崇尚王羲之。《行書十二言聯》,上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取材自《蘭亭序》,下聯則出自《赤壁賦》「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仁山重新演繹經典,而筆力縱橫,寫帖卻富有碑學的金石味,也許是時代使然。
策展人巧具心思,將對聯與畫作《山下出泉》並置,對聯中的文字與畫面呈現的景像非常吻合。
《山下出泉》展示出北宋山水的氣勢,「蘇仁山運用各式樹石、水文,樓閣的技法,以及豐富墨色變化,營造高遠與深遠的空間,成為可遊可居的山水,並透過流水暗示時間的流動,帶出『山下出泉』的動靜對比,實蘊含更深一層的意義。」
何碧琪慨歎,「蘇仁山深入傳統卻極力反抗,其矛盾仿如晚明的思想家李贄。他生活的年代經歷鴉片戰爭,在此時代背景下,他異常的思想言論與藝術,在短暫約37年的生命中爆發出來。」
嘉道年間,廣州的文藝活動發展蓬勃,除書畫之外,尚有戲曲、園林、廣琺瑯製品等。不過,廣東知識界,往往將資源投放在經世事業,著述、出版及文教等方面。
清代廣東書畫展 (上)
!doctype>廣納百川:明至清中期廣東書畫選(第二期:清代篇)
日期:即日至2021年12月19日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展廳 I 及 II
時間:上午10時至下午5時(星期一至三、五、六)
下午1時至5時(星期日及公眾假期)
(免費對公眾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