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前外交秘書、前駐中國大使顧凱傑(Vijay Gokhale)在《紐約時報》(2020年6月4日)發表了一篇題為《中國不想推翻全球秩序,而是想接管它》(China Doesn’t Want a New World Order. It Wants This One)的文章,明確提出了中國想接管世界秩序的觀點。
作者認為,隨着美國步履艱難,世界陷入危機,中國意圖接手管理世界的國際機構,例如世界衛生組織和聯合國。在作者看來,中國接管世界秩序的邏輯不言自明。中國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它系統性地利用了西方領導的多邊機構,以提高其利益和影響力。中國現在已經是聯合國的第二大財政捐助國。多年來,中國在國際機構中穩步建立自己的影響力,已佔據了制定國際規則和標準的四個主要聯合國機構的領導地位。
作者認為,中國向世界傳達的信息很簡單:隨着美國退出其全球責任,中國已準備好拾起這一殘局。對於因疫情而疲憊和窮困的世界,這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提議。只要有人接手就是好的,很少有人會考慮其對全球秩序的意義,因為大多數國家的首要任務是發展與穩定。
作者還告誡,如果西方無法恢復對民主普世力量的信念,從印度到印度尼西亞,從加納到烏拉圭,中國就可以如願佔領世界。
乍一看,這個觀點有其新穎之處,它明顯有別於一直流傳於西方世界的革命論和另起爐灶論。革命論認為中國和世界秩序的關係是一種革命關係,即中國的意圖就是要推翻現存基於規則之上的世界秩序。西方尤其是美國一直抱怨和批評中國,認為中國在加入世界體系之後,不守現存規則。
特朗普政府從一開始就把中國視為現存國際秩序的修正主義者。另起爐灶論者則更進一步,認為中國就會如蘇聯那樣,如果不為現存國際組織所接納,就會另起爐灶,確立以自己為中心的國際秩序。
與現存世界秩序的關係
儘管中國接管世界秩序論完全出於作者的豐富想像,但它的確給中國提出了一個不得不思考的重大問題,即如何處理與現存世界秩序的關係。
改革開放以來,總體上說,中國和現存世界體系的關係經歷了幾個階段。第一,加入世界體系。和蘇聯不一樣,中國並沒有選擇另起爐灶,確立自己的國際體系。相反,中國選擇的是接受和加入現存世界體系,儘管這個體系是西方國家所確立的,也一直為西方所領導。第二,和世界體系接軌。在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前後,中國花大力氣修改和調整國內的法律、法規和政策,目的就是為了和世界規則接軌。
實際上,中國的崛起和中國的全球化是同一個過程。今天的中國和現存國際秩序幾乎可以說是一體的,中國很難退出現存國際秩序,而西方也很難把中國排擠出國際秩序。這也就是很長一段時間裏,中國相信自己可以和平崛起的國際背景。發展到今天,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如果中國和西方強行脫鉤,對雙方來說都是極其痛苦的,也會付出巨大的代價。
第三,改革現存國際秩序。儘管以聯合國體系為核心的現存國際體系存在很多問題,面臨嚴峻的挑戰,但中國已經儼然成為這個體系最重要的擁護者和支持者。在這個前提下,中國倡導通過改革這個體系,提高它的運作效率。但非常明確的是,改革並非只是中國的要求,也是這個體系內部大多數國家的要求。
很顯然,在這個體系內部,一些西方國家的利益得到過度的表達,而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發展中國家的利益表達遠遠不足。這種不平衡的權力結構,也是國際體系運作不良的原因。因此,人們可以說,改革更是這個體系本身的要求。
第四,補充現存國際秩序。經過數十年的改革開放,中國不僅在現存國際秩序中扮演愈來愈重要的角色,也有能力為現存國際體系做些補充,主要表現在這些年來的一些區域性組織建設,包括一帶一路、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金磚銀行等。但應當指出的是,這些區域組織具有如下幾個特點。
首先,它們是補充而非替代現存區域或國際組織。這些區域組織所承擔的責任,並不和現存區域或國際組織的責任重合。其次,開放性,即儘管中國倡導了這些區域組織的建設,但這些組織都是開放的,歡迎所有其他相關國家加入。再次,多邊性,即在這些區域組織內部,並沒有表現出高度的等級性,而是相關國家都有權利參與決策和決策的執行。
如果在第一、第二階段,中國的行為為西方所接受和歡迎,在第三、第四階段,中國的行為為西方所拒絕和反對。在第一、第二階段,西方相信,隨着中國加入世界體系並和世界體系接軌,中國會演變成為一個西方式的國家。這不僅表現在經濟和外交層面,而且更應表現在中國的政治方面,即中國政治也會成為西方式的民主政治。實際上,西方尤其是美國向中國開放、容許中國進入其主導的世界體系,背後就是有這個政治期望的。
問題在於,西方發現,經過第一、第二兩個階段,中國從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內部獲得了巨大的利益,但中國不僅沒有演變成為西方所希望看到的國家,反而具備了能力來改革西方所主導的世界體系,甚至可以主動作為,構建具有區域性甚至全球性意義的國際多邊組織。
很顯然,以美國為核心的西方不僅一直反對中國改革國際體系的建議,更竭力阻止中國對世界體系所做的補充。一些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一直把中國的一帶一路等區域倡議和其他走出去行為,視為新殖民主義、新帝國主義或者新擴張主義行為。
美國擴張過度造成負擔過重
儘管美國依然是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國家,但在總統特朗普上台後,美國開始快速地調整自身和這個體系的關係。正如特朗普6月13日在美國西點軍校,對2020年畢業班發表講話時所說,美國不是世界警察,美國軍人的職責不是去重建海外的國家,而是強力保衛我們國家免受外敵的侵略。我們正在終止無休止戰爭的時代。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將重點明確放在保衛美國的關鍵利益上。
過去幾年,特朗普當局的選擇便是通過退群策略,減少美國對現存世界體系的承諾。特朗普的政策如此激進,以至於美國的強硬派也適應不過來,因為他們認為,美國退群的結果,就是給了中國繼續崛起的機會,中國會隨時填補美國退出的國際空間。
特朗普的判斷並沒有錯,但錯在其政策選擇。即使在特朗普之前,美國也早已認識到帝國擴張過度所造成的負擔過重問題。在美蘇冷戰期間,美國的擴張受到蘇聯的制約。蘇聯解體後,美國一霸超強,一系列的擴張(北約、中東戰爭、大中東民主計劃等)很快演變成一個現代版超級帝國。美國在擴張過程中所採取的往往是單邊主義,不僅把聯合國拋在一邊,也不和傳統盟友合作。因此,美國須要對自己的擴張行動買單。
結果,隨着過度擴張而來的便是過度負擔。儘管總統奧巴馬開始採取一些具體行動,希望促成帝國收縮到美國負擔得起的程度,但效果並不顯著。帝國表現出擴張容易、收縮難的局面。因此,特朗普上台之後在美國優先的口號下,可說是採取了快刀斬亂麻的政策,不計後果地從其認為已經不符合美國利益的國際體系、國際條約中退出來。
其實,美國可以有更好的選擇。那就是通過國際合作,促成其所主導的世界體系變得更加開放,像從前和其他西方大國分享國際權力一樣,和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大國共享國際權力;在此基礎之上,和這些新興大國共同承擔國際責任。美國一些有遠見的政治人物也是這麼認為的,他們希望通過給中國更多的國際空間,讓中國承擔更多的國際責任。
如果這樣,國際政治就會是雙贏遊戲,因為這既可以延長甚至鞏固美國的國際地位,也符合中國的利益。中國既沒有足夠的實力,沒有強大的願望,也沒有和其他國家爭霸的傳統。
但至少有兩個因素使得這場雙贏遊戲成為不可能。第一,信仰現實主義的美國強硬派,並不相信國際政治可以是雙贏的。他們相信,中國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取代美國成為世界霸權。因此,不管中國如何行動,美國總是將其解讀成對美國的挑戰。第二,中美兩國之間全然不同的價值觀、意識形態、政治制度,也阻礙了中美之間建設任何有意義的政治信任。在沒有一定程度政治信任的情況下,兩國長期處於美國學者所說的同床異夢狀態。
今天冠病疫情加速了二戰之後所確立起來的世界秩序的解體。無論是外交家還是政治人物,人們都意識到舊秩序難以為繼。那舊秩序如何解體?新國際秩序會是怎樣的?新秩序如何確立?由誰(哪些國家)主導確立?這些問題不僅為各國研究者所關切,一些國家也已經把這些問題,提到外交政策的議事日程上。
中國須清楚自身選擇
作為第二大經濟體、已經高度捲入世界事務的中國,無疑也必須思考這些問題。對中國來說,有幾個方面的選擇是很清楚的。首先,中國不可能像顧凱傑所說的那樣,去接管世界秩序。這不僅因為如前所述,中國既沒有足夠的實力,沒有強烈意願,也沒有這樣的傳統,來從美國手中接管充滿無窮問題的世界秩序,更是因為美國也不會自願退出國際秩序。不管怎樣,特朗普之下的美國不等於特朗普之後的美國。一旦美國恢復常態,其回歸國際秩序也是可以預期的。
其次,儘管很多現存國際組織已經名存實亡,效率低下,但離死亡仍然有一段距離,主要因為美國之外的其他西方國家,並不想這些國際組織死亡。在這方面,中國和這些西方國家具有共同的利益。例如美國退出世界衛生組織,並沒有導致這個組織的死亡,歐洲國家和中國一如既往地在支持它。西方國家和中國這樣做並非沒有道理。很簡單,摧毀一個組織容易,但建設一個組織難。
再次,中國基於自身的利益、能力和國際關係理念,會盡力推動國際權力的多極化。隨着中美衝突的升級,今天的世界愈來愈呈現出一個世界,兩個體系,或者一個世界,兩個市場的局面,即一個以美國為中心的體系和市場,與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體系和市場。這個趨勢並不符合中國的長遠利益。中國的長遠利益是竭力避免國際權力的兩極化,即中美兩極。如果演變成中美兩極,就很有可能演變成往日的美蘇冷戰式的中美關係。
實際上,在兩極化的背後,世界權力也在多極化。美國仍然強大,中國繼續崛起,俄羅斯不認輸,德國恢復了其在歐洲的地位和在擴展國際影響力,印度在急起直追。在所有這些大國之中,沒有一個大國有能力使得另一個大國屈服。
因此,只要中國能夠有效管控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繼續實行既定的改革開放政策,和轉向務實的外交政策,將很難再出現美蘇冷戰期間所見的一個以中國為敵的西方。即使中美冷戰得不到緩和,甚至繼續惡化,西方國家大多會流離於中國和美國之間,而不會毫無理性地做選邊的選擇。
中國必須也能夠成為一個新型大國。如果重複從前大國的老路,搞霸權主義,無論是英國式的還是美國式的,中國最終同樣會失敗。一個多極、多元、開放的國際秩序,不僅是更加民主公正的秩序,也是一個更可持續的國際秩序。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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