徉徜,東京的後花園
多年前的7、8月,從東京北上長野,曾路經輕井澤,勾留了大半天。夏天盛暑之時,從人煙稠密的大都市,一下子栽進青葱翠綠的高原地,樹木森森,非山即嶺……當下默許,一定再來。晃眼間,十多年過去了。
去年的工作,安排得密密麻麻的,至12月中旬,完成所有的「功課」後,便跑到日本去。
心念一動,與其全程留在東京市內,倒不如往輕井澤,訪美術館、看展覽去!
倉卒成行,未能訂到建築師板茂設計的Shishi-Iwa House,只能退而求其次。為圖方便,選了鄰近火車站的旅館。
冬至那天,星期日的大清早,旅客稀稀疏疏的,從上野站乘坐北陸新幹線,約一小時的車程,便抵輕井澤……故地重遊,JR火車站變得更大更寬敞。當時氣溫大概只有攝氏三、四度,沒想像的冷。步行10分鐘左右,便走至「輕井澤莊」,打算將行李背包存放在旅館內,隨後便可按目標出發。
尋找,Sezon現代美術館
此行既不是來滑雪,亦非浸溫泉,在車上計劃行程,已盤算好要參觀的地方。第一間名曰Sezon(セゾン)現代美術館,距火車站稍遠。
旅館經理非常友善,建議我們先乘巴士前往「星野溫泉」區,然後再步行或乘計程車前往美術館,如此比較划得來。他還遞來循環巴士路線的「時刻表」,指示我們乘搭一號路線巴士。為了不想辜負他一番好意,於是打消了乘計程車的念頭,走回火車站附近坐巴士,乘客很多,擠滿車廂,行車緩慢,20分鐘後,終於抵達「星野溫泉」站。
一看腕表,才不過11時許,在附近的「村民食堂」飽餐一頓後,天氣好像暖和了一點,我們便按照Google Map的指引,沿着公路,徐徐步行。由大路轉入小路後,左側是一道潺潺的溪流,蜿蜒而下,附近就是千瀧温泉區,經過一間破舊的温泉旅館,路比較陡峭,而且人跡罕見,愈往上走,愈感吃力。
漫漫長路,行行重行行,好不容易,才走到路的盡頭,向左拐是個荒廢了的公園,園中草木雜生,還有一個殘破的小神社,不遠處豎立着一個銅塑像,也不知紀念的是誰。
驀地,一只黑貓在銅像前走過,奔至公園右邊,迅速隱沒在草叢中。神秘小貓恍如帶路人,我們尾隨而至,果然發現一條上行的公路,邊走邊看,周遭的房子都很優雅漂亮,稀稀朗朗的有七、八戶人家,建在松樹林中,像是富人的別墅,心裏暗想,美術館一定就在附近。
再走一段路,不多久,果然看見Sezon的停車場,就在路旁。我連忙往美術館跑過去,可惜,重門深鎖,細閱門上告示,始知美術館在11月26日關閉,至明年4月17日才重開。
想不到,步行了將近一個小時,尋尋覓覓,才找到這家建於丘陵緩坡上的美術館,竟然被饗以閉門羮。據說,美術館的創始人是商業家,也是一位藝術鑑賞家和作家,現時的館長堤たか雄是西武集團第三代後人。館內藏有超現實主義、表現主義、普普藝術等大師作品,如Mark Rothko的抽象畫、Andy Warhol的《毛主席》……與美術館擦身而過,跟精彩藏品緣慳一面,也許,這就是隨意所之的「下場」。怪只怪行前準備工夫不足,匆忙上路,如今望門興嘆,頓足搥胸也沒用。
站在館外,四野無人,一片寂靜,風過處,涼颼颼的,樹木微微搖擺抖動,發出微聲細語,彷彿在訴說美術館的故事。還不到下午2時,天色已漸漸昏暗,無奈只好跟這家與自然共存的美術館道別,沿路折返,前往「高原教會」。
走向,高原上的教堂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的是教堂,走在路上,人比較多。「高原教會」的前身是「星野遊學堂」,建於1921年,是一眾文人集會聚結,討論思辯、交流意見之所,二次世界大戰後,修築成現今的教堂,每周日的下午,還會在這裏舉行禮拜。現時教堂的大門上,還可以看到「星野遊學堂」五個大字。
遊目四顧,大三角形的屋頂、樸素古雅的木造建築、參天的杉木古樹……渾然天成的環境,童話般的世界,散發出浪漫溫馨氣息,難怪遊人川流不息,還成了日本人最嚮往的結婚聖地。
時近聖誕,教堂周圍的地方佈置得非常應節。在院子內蹓躂蹓躂,在林中鑽來鑽去,本是賞心樂事,然而天氣愈來愈冷,寒氣襲人……我畏寒,只好躲進教堂,在角落坐下來,靜謐祥和的氛圍中,傳來《平安夜》悠揚悅耳的樂聲,心境逐漸靜斂下來。
思緒飄回遙遠的過去,時光倒流,想起大正時代,日本思想家內村鑑三、北原白秋及島崎藤村等名人曾聚集在此,舉辦「藝術自由教育講習會」,這群追求民主自由的文人,在森林中開拓出這片烏托邦,實在難能可貴!
徘徊,草間藝術路上
下山的時候,瞧見車路已灑上白色的鹽粒,看來快要下雪。乘車回到JR輕井澤站,步行不到10分鐘,便抵達「輕井澤新藝術博物館」(Karuizawa New Art Museum),亮麗的現代建築,建築師西森陸雄從落葉松林汲取設計靈感,主體建築主要採用玻璃,輔以白色支柱建構而成,將美術館融入自然環境中。
這所博物館以展示前衛藝術與現代美術作品為主,地下是開放空間,可免費內進,設有圖書館、咖啡廳,以及精品店,書籍、藝術仿製品琳瑯滿目……另有一間展廳,全掛上草間彌生的版畫,每幅作品都標示售價,昂貴嗎?那還用說!
通往二樓的階梯旁,擺放着草間彌生一個大型的雕塑,色彩繽紛奪目,一株大白花,花瓣綴以紅色的邊,上面滿是黑色的小圓點,花芯的中心部分是綠色的,圍以滿布白色小圓點的紅色,至於花梗,卻是粉綠色的,亦滿佈黃色的小圓點……她一向善用高彩度對比的圓點花紋,這個作品也不例外。
步進博物館二樓,就必須購買門票。此處有三個展覽,其中一個展廳,展示了草間彌生多年來的藝術生命旅程。這位前衛藝術家,1929年生於日本長野縣松本市,雖出身名門望族,但她長年為精神病所苦,自10歲開始,繪畫就是她唯一的出路,讓她從幻覺中逃脫,但家人一直反對她當藝術家,諸多的留難、艱辛的環境逼使她作出「反抗」,促使她走進更寬廣更自由的藝術之路。18歲那年,草間移居美國紐約,開始展露出她前衛的創作精神……
「當我獨自一人看到幻覺,我就把它們畫出來,通過這種方式,我持續着我的生命。」紅點、綠點、黃點,一直是其創作標誌,這三色圓點也代表太陽、地球、月亮。
1966年,她使用小圓燈泡和大面鏡無限反射的空間裝置,營造了作品《無限的愛》(Love Forever),幻生迷離的視覺效果,是她的成名作,大膽的表現,湧現激進意念中的浪漫精神。
1994年的《南瓜》,則是草間彌生第一件戶外雕塑作品,最具紀念價值,印象中曾在香港的海運大廈外展出。草間曾說自己是一個南瓜,南瓜胖呼呼的,粗壯結實的樣子,看起來很淘氣,也非常可愛;而二次大戰後,物資匱乏,南瓜成了日本人的重要食糧,滋養大家的身心之餘,也成了她的名作。
「對我來說,藝術是一種方式,讓我更能了解人性、宇宙和生命,我能理解它們,並能透過藝術,用心去感受它們……」現時的草間彌生,已成為日本國寶級的藝術家,具有多重的創作身份,既是畫家、雕塑家、即興表演者、服裝設計師,也是個作家,自1978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說《曼哈頓自殺慣犯》後,已出版了十多本小說。
從日本到美國,活躍於國際的草間彌生,縱橫藝術圈數十年,一向以獨立特行見稱,長久以來,她勇於挑戰社會界限,致力追求屬於自己的藝術世界,「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通過藝術把自己平常的生活置於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中,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我已經成為了我自己,而不受別人影響。」日本的藝術制度,一直以來墨守成規,早就想顛覆它的年輕一輩,已視草間為典範。
草間彌生是國際知名的藝術家,有人說她的長相有點像河童,這個「怪婆婆」,是古怪還是可愛,可謂見仁見智。她現時居於東京,雖然已屆90高齡,但仍然充滿活力,堅持對藝術的熱情,至今創作不綴。
雨雪,灑落在土地上
看完展覽後,步出美術館,想不到,撲面而來的,是一場漫天的雨雪……
走在濕滑的街道上,天色明顯的暗下來,沒有傘子,只好低頭疾走。路經一間旅館,我們不由分說便衝進去,暫避雨雪……眼看雪下得愈來愈大,躲在裏面也非長遠之策,只好借用旅館的雨傘,再往外跑,步進林間小路,四周漆黑一片,正是一步一驚心……始終未能找到白樺林中的Birch Moss Chapel,隈研吾設計的「白樺森教堂」,夢幻般透明的教堂,可望而不可即。
誤打誤撞的,走進另一所「輕井澤森林小教堂」,推開大門,燈火通明,透出陣陣暖意,跟外面黑暗寒冷的世界,對比強烈。教堂佈置簡約而雅致,另一端是玻璃祭壇……在輕井澤,這樣的小教堂,供人舉行婚禮,極為常見。也許,披上婚紗,步入教堂,是大部分日本女孩子的夢想。
無端闖進教堂,是意外收穫,卻不便久留,外面正下着大雪,也未能細意欣賞周遭的環境。匆匆回到大路上,雪,還是無聲地默默的飄下,步道開始鋪上一層薄薄的白雪。走進一間和食店「福萬壽」,胡亂吃了一頓熱騰騰的火鍋料理,然後才慢慢踱步,回「輕井澤莊」去。
雪愈來愈密,在空中無休止地散落着。藏在傘內,凝視着漫天飛舞的雪花,有點如幻似真的感覺。大雪紛飛的天地,甯謐、靜穆……好美。
第二天早上醒來,往窗外一看,雪已經停了,只見四周的屋頂,全鋪滿厚厚的雪……走出屋外,步道堆滿積雪,街上的老房子,滿蓋着雪……遠方的群山,連綿起伏,皚皚雪峰,在陽光中閃耀着;近處的林木,忽如一夜寒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也是滿樹潔白。大雪過後,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鋪天蓋地的……正是,時光未央,歲月靜好。
30年前,見雪在巴黎。想不到,這一趟,跑來輕井澤,欣賞藝術品之餘,還可以看雪……
千里不辭行路遠。我想,追逐夢想、尋覓生命中的美好,過程比結果更重要。
原刊於《香港文學》第424期,2020年4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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