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休息間隙,我側過頭,悄悄觀察起白先勇來。他一點不像他的實際年齡般來得年長,有時像小孩子一樣愛揉眼睛,有時又回歸智者的冷峻,雙手環胸默默地凝視你。他笑起來很暢快,聲音大大的,既不尖銳,也不油膩,回答問題不是行貨,態度安安祥祥,逐條沉思,雖是初次見面的晚輩,卻能平等相待,讓人如沐春風。
書房裏擺有一尊水晶佛像,晶瑩剔透,模樣莊嚴,我知道他自小隨父母信奉伊斯蘭教,可是晚年看他在電視上出現,眉眼溫柔,眼底群生,竟生出個菩薩模樣來,不禁好奇他究竟是何時信了佛?「我想是慢慢變化的,我是從文學開始瞭解佛教的,從《紅樓夢》開始。這本書引領我慢慢對佛親近,況且自己有了這麼多的經驗,真的就像佛家講的,人生就是一個空字。佛家講遁入空門,色即是空嘛,慢慢地我在人生裏體驗了,印證了,便對佛教更加認可,親近。」他笑着說。
父親白崇禧是中國回教(伊斯蘭教)協會的理事長,我問他,若是白將軍知曉兒子轉投佛門,不會生氣嗎?「我父親在這方面倒是蠻開明的,給我宗教自由。我想他如果知道我如今信佛,他會理解的。好在我們家兄弟姐妹多,有幾個跟他就好了!」白先勇調皮地做了個鬼臉,讓我和攝影師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氣氛,如同跟鄰家長輩聊天般無異。笑夠了,他忽然站起身跟我講起奚淞在敦煌尋佛的經歷,「他到張掖古城的一個寺廟裏,突然看到門口有一副對聯,上聯寫着: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下聯則是:千古一夢人生幾度續黃粱。我想曹雪芹以大悲之心去寫他筆下的人物,在他(曹雪芹)看來,這大宇宙中的芸芸眾生都是赤子,而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在做黃粱夢。」
「白老師,您是不是很怕傷害別人?」我停下筆頭,把心底忽然生出的疑問拋過去。他抿一抿嘴,眉間又現淡淡憂鬱:「我想是的,可能是小時候生過肺病,讓我對別人的遭遇比較能夠感同身受。我想佛家對我們的教導,讓我在對人對事時比較寬容。人生中是有很多苦的,有些人一直避開這些苦,可是老、病、死是逃不掉的。你必須要去認識這些苦,也必須和它們共存。如果你自己有了這個心理準備,那你就會比較容易去接受。」
烽火歲月,我的父親母親
「你看過我寫的《父親與民國》嗎?」冷不丁地,他突然問我。我看向他身後書櫃裏的一張父子合照,輕聲回應。六年前他為父親作傳,了卻一樁心事,在他心裏,驍勇善戰的父親永遠是馬背上的英雄形象,嚴厲,亦慈愛。「記得有一次,那時我才六歲,他有天悄悄問我,是愛媽媽多一點,還是爸爸多一點?我很精的,沒有回答,因為一回答就得罪他了(笑)。但他其實是很在意的,在意孩子們愛不愛他。」談到兒時趣事,白先勇露出了溫暖的笑容,眼波閃爍。
或許是覺得我太年輕,沉默一會兒後,他用柔柔的聲音再次問道,「你清楚我父親的歷史嗎?」語氣裏,彷彿在向我所處的世代確認些什麼。1911年,18歲的白崇禧加入廣西北伐學生敢死隊,毅然投身武昌起義,三年後,他正式從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畢業,開始屢屢在戰事中展現其卓越的軍事才華。北伐戰爭期間,他率廣西軍隊從鎮南關攻至東北山海關,運籌帷幄,出奇制勝,被譽為「完成北伐的第一人」。抗日戰爭爆發後,他提出「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以遊擊戰輔助正規戰」的戰略方針,並親自深入前線,指揮了各大戰役,其中台兒莊戰役殲滅日軍2萬餘人,成為國軍抗戰中取得的首次勝利,打破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妄叫囂,堅定了全國軍民堅持抗戰的信心。
「我父親是一位悲劇英雄,後來他在台灣備受冷遇,他的起、他的落,我都看到了。」白先勇微托臉頰,音色沉緩。父親的命運一直緊隨民國的起落而顛簸,人生被烽煙戰火築起,剛毅決絕的個性亦隨之深入骨髓。1949年國共內戰尾聲,衡寶戰役中,白崇禧眼見大勢已去,許多人紛紛投共,他卻依然選擇打盡一兵一卒,毫不退讓。「毛澤東曾經想誘降他,說是給他50萬兵力讓他在廣西帶兵,但是他不要。最後林彪打過去,他堅持到最後一刻才飛走,我覺得他很不容易。他信仰民國,保衛民國,最後也忠於民國。雖然最終失敗了,變成他晚年的遺憾,但這結局畢竟也不是他一個人可以挽回的。」白先勇說。「他的人生、人格,我覺得是圓滿的。」
來台的最初11年,是他與父親最為親密的時光。因為學習成績優秀,他在十兄弟姐妹中的地位一直很高,「父親最怕我們變成紈絝子弟,平時上學也不允許我們用他的公務車,更不許對家裏傭人不禮貌。」白先勇回憶道。唯一一次聽父親說重話,是因為自己忘了寄出父親交代的信件,「我把信放在桌上兩天都沒寄,他看見了,說:『你這小子,為人謀而不忠!』我一下子臉都紅了(笑)。」
戎馬一生,兒女成才,晚年的白崇禧以宗教追求、下棋和打獵為樂,可心裏頭,卻始終無法征服歷史留給他的寂寞。「他的寂寞不是個人的,寂寞是他自己建國復國的大業沒有完成。」父親心中有不快樂的地方,白先勇不否認,「這麼大的一個失敗,這一定的,他們那一代人都有這種心」。來到台灣,生活與從前大相徑庭,加上與蔣介石關係的惡化,很長一段時間裏,甚至有特務24小時監視他們全家的一舉一動。「有次我們去看戲,兩個特務一直跟在後頭,我母親知道了,就叫我送兩張戲票給他們看,那兩個人嚇了一跳(笑)。」白先勇口中這位頗具大將之風的女性,正是出身詩禮之家的馬佩璋。
當年這位馬家千金,以品學才貌聞名桂林,馬佩璋的父親是虔誠的伊斯蘭教信徒,擇婿條件非常嚴格,非教門之子不嫁。白崇禧祖居馬家鄰村,是同教中人,加上英俊有為,因此博得馬父好感,成為馬家的乘龍快婿。聽起來,大家閨秀配將軍的組合猶如言情劇般讓人遐想,然而馬家小姐卻並非等閒之輩,龍潭戰役中,有傳言說白崇禧已經陣亡前線,她聽說後,立馬趕往南京尋夫。戰火中,她連夜衝過封鎖線,爬戰壕,躲流彈,遇到圍車的,她就一聲令下「開槍!」。夫妻相見一刻,白崇禧又驚又喜,自此對她刮目相看,而那一年,她才不過20歲。
「他們是患難夫妻,他們在一起,有很風光很輝煌的日子,也經歷過非常的苦難。我母親是個非常熱愛生命,擁抱生命的人,很愛孩子。而且她還喜歡雪裏送炭,很有慈悲心。我父母待人都很厚道,這一點我很佩服他們,也很感激他們倆,都挺器重我的。」談起母親,白先勇彷彿回歸童年般雀躍,大學轉系,他一心放棄水利工程轉讀外文,父親反對,幸賴母親一句:「隨他去吧,行行出狀元嘛。」放他自由翱翔,也才成就了今日的文壇巨匠。正是母親的不耐虛禮和真性情,讓原本嚴肅的軍人家庭滿富生機,處處歡聲笑語。生命何以盡最燦爛的模樣盛放,白先勇早在母親的身上都看到了。
所有的成熟,都是從失去開始
1962年12月4日,59歲的馬佩璋因高血壓被推入手術室搶救,那一天,父親白崇禧領著他和弟弟先剛、先敬,還有三姐先明,在家中客廳下跪祈禱,乞求真主保佑母親平安。誰知噩耗傳來,母親因失血過多身亡在手術台上,身旁的父親一時張惶失措,一臉茫然,護士替他量血壓,竟直飆到200多。面對愛妻的驟然辭世,經歷過無數驚濤駭浪,從來臨危不亂的百戰將軍,竟一下子敗下陣來,恍如丟了魂魄。
「我父母的關係非常好。父親是個很犟的人,但是他對母親一直很謙讓。兩個人如果吵架了,母親撒點老嬌,他就讓了。在家裏是母親做主,父親很尊重她的意見。她做人正派,從來沒有因為我父親的關係她要在外面做什麼。她到台灣以後,也根本不和官場接觸,自己有一幫朋友,是很豁達幽默的人。」 白先勇說。「因為我父親一直在前方打仗嘛,整個家族幾乎都是我母親一個人撐起來的,很不容易。我母親最後在醫院裏住了很長時間,我記得那陣子父親一天要跑好幾次醫院看她。母親過世的時候,父親受到的打擊很大,她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
妻子走後,白崇禧的精神大不如前,「有時好像茫然有所失,一副在那裏尋尋覓覓的模樣。」身為兒子,白先勇把父親的失落看在眼裏。按照伊斯蘭教儀式,親人入土後,家屬要到墓上「走墳」,念40天的經。當時已69歲的白崇禧,每日按時前往,風雨無阻。第41天,白先勇啟程前往美國,這一次,換成父親到松山機場送他,並破例地一直送到飛機舷梯下。
那天,白先勇第一次看到了一個脆弱的父親,寒風中步步相依,老淚縱橫,臉上寫滿萬般不捨。四年後,一通越洋電話打到他美國家中,學成歸來之時,竟是奔赴父親的葬禮。才知道那日遠渡,太平洋彼端的世界,給了他生離,亦判了他死別。
「我接到他去世的消息後,第一個感覺不是悲痛,而是肅然起敬。」白先勇說。父親的離去在他心裏,代表着「英雄之死」,悲傷,是後來慢慢湧上來的。在為父親整理傳記的過程中,他更深地了解到父親當年的理想、擔當和隱痛。人生路走過大半,他對父親的理解,跟寫《孽子》時已大為不同。「從前年紀輕,就想離父親遠一點,不要像他。但年紀大了,不自覺地,卻愈來愈像他,照起照片像他,做事情也是說到做到,一專到底。」他咯咯地笑出聲,如閒話家常般,甚是親切。
大觀園裏 閱盡人間興廢事
訪談中,白先勇一直把兩本書放在手邊,不時把玩翻閱,擱下又拿起。我定睛細看,那是台灣桂冠出版社的程乙本《紅樓夢》,天書在手,恍如有了護身符加身,他講起內容來自然也津津有味。「《紅樓夢》是本可以看一輩子的天下第一書!」他音量抬高不少地說,眉眼間那股熱情和興奮,一瞬間,讓我感覺正與30歲的白先勇對話。
2014年他受邀回母校台大導讀《紅樓夢》,時隔20年,他再執教鞭,三個學期的課程,加起來100多個鐘頭,開放選課後,幾秒內1000個名額已被搶佔一空。他對自己的學弟、妹們甚是關切,因為怕教不完,所以即便節日假期也要求學生們回校,卻發現大家根本超自覺,每次門裏門外都被擠得水洩不通。
「《紅樓夢》是我寫作的百科全書,」白先勇說,「裏面最了不起的就是人物,幾百個這麼多,描寫得這樣美,吹口氣就能活起來。一本書,俗,很容易,雅俗共賞,最難!裏面這麼多密碼,它是我們民族心靈最深處的投射,也是文化標桿,蘊藏着很深的人生哲學,需要細細體會。」
步入晚年,他為生平最愛的《牡丹亭》導了還魂記,為天書《紅樓夢》作了註解,人生最大的兩個心願已然實現,他笑稱:「不敢再說有遺憾了,因為上天對我獨厚。」我捧着他新出的兩冊《白先勇,細說紅樓夢》請他簽名,流暢有力的字體落在紙上,他抬頭瞅我一眼,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年輕人,回去一定得給我好好看!它(《紅樓夢》)其實顛覆了人世間儒家思想的理性秩序,返璞歸真,中國人的辯證思想我覺得都在裏頭了。人年輕的時候一般是儒家,一味往前;中年是道家,該退則退;老年就是佛家,了解了人生真相,許多事也就看開了。」
佛教是人生最後的信仰
世人大多認為《紅樓夢》的後40回為高鶚續作,對這部分的評價以貶為多,可白先勇卻願意相信,這部分本就是曹雪芹原作,人物語氣的統一,用情之深,情節之合理,讀來簡直蕩氣迴腸,大放光明。「我想紅樓夢是一個寓言,寓言頑石歷劫,寶玉就是那塊石頭。曹雪芹把寶玉出家寫得多好啊!賈政把賈母的靈柩送回南京,回來後在河邊,冬天下着大雪,遠遠看到一僧一道,中間夾着個人,身穿斗篷,赤着腳、光着頭。看到賈政後,他就前去下拜,代表俗緣已了。」
「父子之間有了兩界,這就是佛道哲學和儒家哲學的對話,寫得非常動人。很多人認為寶玉出家是逃避人生,我的看法不一樣,他最後披着大紅斗篷,走在雪地上,就像背負了這世間一切的情傷和情債出走,就像耶穌背着十字架一樣。《紅樓夢》還有一個名字是《情僧錄》,情僧指的就是賈寶玉。他到大觀園走一遭,享盡榮華富貴,最後大徹大悟,我想他的一生,跟佛陀是有關係的。」白先勇說。
誠如他言,我們每個人來到世間,都必經歷七情六慾,貪嗔癡愛,有的人最後了悟了,有的繼續沉淪,大觀園所映射的,正是這現世的奇花異草,滾滾紅塵。《好了歌》裏唱的一句,「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人間的是非真相,早已攤在你我眼前。
穿越硝煙,撥開歷史,白先勇回憶起母親的離世讓他開始對生命反思,那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血淋淋,活生生,就那樣毫無預警地在心裏開出一個洞。「那是一種大大的失落。那樣一個充滿生命力的人,突然一下就沒了,對我來說是很大的一個衝擊。那時我才25歲,覺得非常疑惑不解,怎麼人死了就會如此地一了百了呢?」
經過死別,他深深認識到人生大限,天命之不可強求,青春也不能永葆,大概只有化成藝術才能長存。生命繁華之歡喜,傷逝消亡之不捨,白先勇的天真執著和無可奈何,在他的作品中化為真實的有情世界,傳遞悲憫。「我想,佛家是悲觀和出世的,它告訴你人生真相,只是我們很多時候被蒙蔽了,或是看到了卻不肯承認。不管桃花、梨花開得多麼燦爛,盛放,可都挨不過秋天。這就是現實啊,人生也一樣如此,有一定的限制。但它所說的『空』,不是說就坐着不動,而是你一生中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到最後,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他說。
「人一生下來就是孤獨的,走的時候也是,到最後我們都是一個人,誰也沒有伴。《紅樓夢》裏都寫到了,跟寶玉出家一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感恩相遇 圓夢台北
不知不覺中,訪問已來到尾聲。我斗膽向他請教寫作良方,他笑着說:「我覺得一個作家就是要敏感,要有想像力,要對人好奇,喜歡藝術。那就行啦,可以去寫了!」
「你要記住,寫作要百分之百的誠實,對自己。不能說假話,一點都不行的。你騙你自己,就是欺騙讀者,也感動不了別人。我很高興看到你們這一代人覺醒了,那麼好的中華文化交付到你們手上,雖然還在上下浮沉,可是未來是絕對有希望的。」
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合掌低頭,他扶着奚淞的三幅禪畫,招手讓我過去拍照。「白老師,可以挽着您嗎?」他聽罷,慈愛地笑起來,把左手臂一抬說:「來吧!」短短數秒,心頭湧上雜陳百味,自溢不止的淚光朦朧雙眼,我努力着,去把眼前這一幕銘記腦海。
能參與到白先勇的生命中,體會他的有情人生,甚幸。
原載:《溫暖人間》佛教雙周刊2018年第480期及481期,本社獲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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