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歲在戊戌,盛夏之初,五月的一個周末。是日也,雲淡風輕,天朗氣清。我來到了馬料水,大學站總是紛紛攘攘的,放眼是人、是車。離開車站,匆匆走至中文大學的鄭裕彤樓,把車水馬龍留在後面,剛好是十時。
踏進偌大的演講廳內,熟悉的臉孔在晃動……齊集於此的,雖以中年人居多,然座中亦不乏年輕人,大抵可稱「少長咸集」,大家端坐靜候座談會的開始。
《曲水回眸──小思訪談錄》一書的命名,意境取自王羲之〈蘭亭集序〉中的「曲水流觴」。活在今天的我們,大抵只能追慕文人圍坐暢敘幽情的風雅逸事。此書的上、下兩冊,盡得古人的流風餘韻,以「文化人眼中的香港」為主線,將小思老師與多位文化人,包括楊鍾基、陳永明、鄧仕樑、樊善標、黃念欣教授等多次的訪談精華輯錄下來,可說是小思與香港一起成長的回憶紀錄。
大家都知道,小思老師是香港文學口述歷史計劃的發起人,給她訪問過的人多不勝數,但作為受訪對象,與一眾文化人暢談香港的文學、文化、教育、家國……從本土到異鄉,由亂世到盛世,倒是第一次。
小思老師在兩書中道出「文化人眼中的香港風景」,而是次座談會的主題,則圍繞着《曲水回眸》以後的香港風景。
楊鍾基教授:三個文學聯想
座談會的主持人為周燕明女士,她先介紹嘉賓講者,首先登場的是楊鍾基教授。楊老師自退休後,化身為旅遊達人,他的攝影作品,從構圖到意境,都充滿詩意。
聆聽從來不止是耳朵的事。楊老師預備的照片,不論是兩年前攝於京都上賀茂下鴨神社的流水,還是拍於三月初,在北野天滿宮的梅花,都教人神往,最特别是那張「春の曲水の宴」的海報。
據說,本書得名的由來,正是當日他與小思在下鴨神社,面對清溪流水,因而觸發靈感所致。
彼時彼地,曲水回眸何所見?答之曰「水鴨」,也許是「鴛鴦」也說不定。原來日本人好將酒杯置於木鴨中,然後放乎中流。禮失而求諸野,日近長安遠……實在令人無限感慨。
楊老師打開話匣子,即扣緊講題,詳述「悠悠」引起的三個文學聯想。
一是「曲水悠悠」。正如陶淵明在《時運》所言:「延目中流,悠悠清沂,童冠齊業,閑詠以歸。」其文學想像,靈感來自論語《先進篇》:「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沂水悠悠,乃孔門弟子散步之地也。
京都一年何所得?置於《承教小記》的第一篇文章──《不追記那早晨,推窗初見雪……》,已透露端倪,「面對着這些場面,彷參透天地的機微」──小思所承的,是來自天地自然之教。楊老師明白道出,小思來到四季分明的京都,自此「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一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所言。
二是「江水悠悠」。辛棄疾《南鄉子》:「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從曲水悠悠,到江水悠悠,然後是天地悠悠,如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上溯《詩經.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小思對日本人的感情,透過她的著作,可以呈現出來。從早期的《日影行》,到近年的《一瓦之緣》,以至《曲水回眸》第三章「一瓦之緣」中,都反映了她的歷史情懷。對於日本人之複雜性,她一直都充滿危懼感,面對歷史的恩愁與唏噓,可說是愛恨交纏。
三是「身世悠悠」。談及身世,李商隱在《登夕陽樓》一詩中,提到「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而納蘭性德在《金縷曲》(贈梁汾)一詞中,亦言及「身世悠悠何足問?」
儘管歲月悠移,人事滄桑,雖說「世路如今已慣」,經歷多變的世事,難得的是小思仍保持「此心到處悠然」的態度,自在地欣賞生活裏的大小風景。
她將個人身世連繫香港,乃有《不遷》;乃有《香港家書》;乃有《曲水回眸》最後一章「給香港的情書」……
小思也曾自省──究竟自己是中國人?是還香港人?痛苦的掙扎,個人的反思,答案在書中亦可以覓得。「就是那一場中國青年隊對香港隊的足球冠軍決賽」,在觀看球賽的過程中,她的身份毫無保留地突顯了──「我已經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香港人」。當然兩種身份並不衝突,可同時並存不悖。
小思在最後一章說:「我此生能與香港相遇,稱得上『正當最好年華』。但往後日子,我願『盡人事,俟天命』。」這正是她過人之處。
楊老師在書中曾說「心田先祖種,福地後人耕。」──「心田」合文生義,即「思」也。小思本着文化傳承的信念,成為「拾荒人」,乃至「造磚者」──為後來有志為香港建構文學史的學者提供「建材」。
藉「悠悠」的文學聯想,楊老師侃侃而談,引出他對小思其人其書的解讀,漪歟盛哉!
黃潘明珠女士:必須好好活着
誠如周女士指出,楊老師為訪談計劃中的「操刀放劍人,善於製造火花」;而黃潘明珠女士,前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副館長,卻是整個訪談計劃之發起人。
黃太從70年代中期說起,「當年的中大圖書館乃研究型的圖書館,故不能收藏金庸、亦舒的作品」,亦談及2003年間成立「香港文學特藏」(註)的不容易。
她最愛小思的《蟬》,文中寫出「牠等了十七年,才等到一個夏天……十七年就埋在泥中,出來就活一個夏天,為什麼呢?」──「牠為了生命延續,必須好好活着」。那是蟬的生命意義!
從2003到2018年,如今已過了15年,眼見更多人寫作,更多好書的出版,黃太一直都想如實記錄小思對香港文學的貢獻,於是在2014年開展這個計劃。
她希望更多人繼續堅持下去,更多好書的出版──「薪火相傳,靠大家了!」她的期盼,未嘗不是大家的心願。
樊善標教授:護生就是護心
樊善標教授開門見山,直言60個小時的「訪談」,是難以想像的經驗。
「計劃最初的發起人是黃太,由楊老師合力推動,然後找來黃念欣教授,委以重任。我當時是香港文學研究中心的主任,有幸參與其事,楊、黃兩位才是主角,自己實際參與的時間只有一半,可以半個旁觀者的身分,談談此書的好處。」他娓娓道來,一貫的坦率。
「讀書要善於讀,可深可淺,未必有高下之分,在乎看書人的閲歷而已。」認識小思,可從其創作,亦從其研究入手。
這本書形式上是「訪談錄」,卻是非一般的「訪談」,留下「刀光劍影」,教人目不暇給。
他拈出楊老師常掛嘴邊之語──「唔怕你嬲!」。他們每次訪談之前,從不需預先準備問題,視乎即時的反應,想出更多問題,反而會擦出更多火花。
「與上冊相比,下冊好看得多,整個編輯團隊花了好多時間去整理。數十個小時的訪談,還加上筆談部分,以補口談之不足。在座幾位都是文化人,筆談部分特別有趣……」他毫不諱言。
「常言道『聽天由命』,但老師卻說:『盡人事,俟天命』,『俟』字甚妙,有等候之意,出於《中庸》之『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倖』。等候天命的到來,帶出更大的距離感。」箇中玄機,他一語道破。
他繼而指出小思在書中,對歷史、對社會都尖銳地提出意見。也許,香港不再是當年的香港。然而,「愛一個地方,不是剎那的感情衝動,而是要有無比的毅力和堅持,還要有理智和思考。愛香港,就要了解其身世、背景、發展……」
馬一浮說過:「去除殘忍心,長養慈悲心,然後拿此心來待人處事──這是護生的主要目的,故曰『護生者,護心也』。」
「『護生就是護心』──『給香港的情書』,亦可作如是觀。」如此作結,意味深長。
黃念欣教授:「悠」的五個意義
黃念欣教授的分享,亦緊扣「悠悠」兩字,不過,其切入點跟楊教授卻不一樣。
「曲水為何值得回眸?皆因『悠悠』。查漢語多功能字庫,『悠』字有五個解釋。」她明確道出。
「悠」的本義是「憂思、思念」。如宋玉〈高唐賦〉:「悠悠忽忽,怊悵自失。」小思在本書的第二章「熱血青春」中,道出了她對「中文合法化運動」、「金禧事件」、「雨傘運動」,以至「五四運動」……的看法。小思對「金禧事件」「主角」陳松齡的際遇感到最唏噓;在「雨傘運動」中,她最擔心的是「學生」。她慨嘆「五四運動」時,北京大學有蔡元培校長,但現在的大學校長,他們如何面對學生?
「悠」的引申義為「遙遠、長久」。小思對文學的熱愛,始終如一,歷時半世紀的寫作、研究,願為「做磚者」,可見其「悠久」。香港文學研究工程的起點,始於她的「京都一年」,從「什麼都不知」開始,繼而孜孜矻矻,驅動這個龐大的研究工程。她不因無知而放棄,回港後即報讀香港大學的碩士課程。《禮記‧中庸》有云:「悠久所以成物也。」亦正如新亞校歌中所說「悠久見生成」。
「悠」也指「眾多」,所謂「眾口悠悠」。小思最多的是什麼?答案不是「書」,是「學生」,她是眾人的老師。每人都有做學生的經驗,她常常擔心的是學生,如〈縴夫的腳步〉中,她指出「教改」不但苦了教師,受害的還是學生。
「悠」亦有「閑適」之意。如陶淵明〈飲酒〉:「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小思的表現一向都好「淡定」,例如編寫《曲水回眸》上冊時,曾出現不太順暢的情況,她的回應是:「無事嘅,一定掂,點會寫唔到。」又如2016年《信報財經月刊》「安土重遷」的訪問中,小思就說過「歷史告訴我們,香港命大不會死」。保持心境悠然、處事淡定,就會生出信心。
「悠」還表示神秘。如《荀子.議兵》:「善用兵者,感忽悠闇,莫知其所從出。」「在訪問中,你永遠猜不到小思想說什麼。」這正是本書引人入勝之處。
黃老師透過「悠」的字義,重點介紹此書的內容,也道出小思的言行、個性,亦別具心思。樊、黃兩位都是小思的學生,知「師」者,莫若「徒」也!
劉偉成先生:造塊結實的磚
「訪談不斷,談完又談,錄音再加筆談……在編書過程中,瀏覽達60萬字的訪談紀錄,再整理為16萬字付梓,確是嚴峻的考驗。」主持人告訴我們。
編纂《曲水回眸》上下兩冊,歷時近四年,「四年,相當於一個大學課程,修讀期間不時有習作,各自修行之餘,還需相互協作。研習內容包括版本學、史料鈎沉、文本解讀……文化反思、飲食心得……研習模式則有精美下午茶訪談、通訊群組上的討論、參觀展覽、文學逛街……」總編輯劉偉成先生細述其心路歷程,箇中甘苦,實在一言難盡。
他還即席分享了一次得小思點撥下的「造磚個案」。話說2016年11月,戴天應邀回港參加《明報月刊》創刊50周年舉辦的「中國文化的精神出路」研討會。就在11月10日,小思邀戴天參觀「香港文學特藏」中的戴天專題展覽。
那天,劉偉成亦應約同往,其時,展櫃裏放着──戴天在1970年8月14日發表的〈蛇〉鉛印本上的手改稿。小思回頭喊了他一聲,敲了展櫃的玻璃幾下,示意他仔細看,然後什麼也沒說便走開了。他拍照回家細看,拿出戴天的詩集《骨的呻吟》一對,才發覺原來手改稿的內容從未發表,是塵封了半個世紀的推敲。
得到小思老師的啟發,他撰寫了《蛇尋出路──觀戴天〈蛇〉手改稿後的迂迴聯想》一文,打造了一塊結實的磚。
辛苦種成花錦鏽,這就是收穫。
小思老師:有嘢就快D做!
當天的小思老師,其實患上感冒,但她不願意改期,仍堅持出席。擇善而固執,素來是她的價值取向,認真而用心,亦是她的處事態度,實在值得我們學習。她認為今天的聚會,意義深厚,看見許多人仍然生活在香港,她亦感到很開心。
《曲水回眸》以後的香港風景會如何?透過座談交流,她期望大家可以談談自己的看法。「香港風景已不在我們手中,香港不斷在變,我已做不了什麼。現在要靠下一代的年輕人,看他們如何自處。」她淡淡道來,不無感慨。
「不需要說什麼偉大的論題」──她勸勉各人,在各自的崗位上「有嘢就快D做」,大家要盡力做好自己的本分。「我們拖泥帶水得太久,錯過了很多風光。今天見到你們,明天將會如何?我也不知道。我會珍惜這一剎那,存放在心裏、腦中,就是如此。坐在這裏的,大部分是中年人,最老的就是我了。」她語重深長地說。
她今天感到最開心的是──眼前這群中堅分子,還有時間可以為下一代做很多事。「我今天不說什麼,我希望年輕有為的你們──雖然有些人已退休,但可以開展另一條新路,積聚更多的經驗、能力,可以為香港、為下一代多做事。」
「我沒有忘記中國,因為香港的下一代,就是中國的下一代。」簡短精要的發言,發人深省,贏得大家熱烈的掌聲。
座上客:盍各言其觀點
座中有朋友從「金禧事件」的陳松齡際遇想起,指出每一個年代都有梁天琦。歷史是無情?還是有情?是寬容?還是殘忍?實在難以評說。
有參與者謂,從不知自己是「邊緣人」,進入課室就是教師,既是「邊緣」,也是「中心」。有人表示,不能說香港被「邊緣」化,只是沒有互相發現而已;也有人自述個人經驗,他曾居於內地,認為有些香港人,思想比較狹窄。由於兩地文化不同,需要交流,亦需要互相了解。
有朋友期待有關機構,可以出版訪談過程中餘下的資料,公諸同好;還有論者強調資料的蒐集,其實非常重要,此外,撰寫香港文學史的問題,亦備受關注……
座中各人,就不同的論題發言,這樣的座談會,有若詩友言志聚會,實在難得。
「香港將來風景之有無,關鍵在下一代!」如斯的總結,亦可謂擲地有聲。
註:2002年小思自中大退休後,隨即將香港文學資料檔案、文獻、書刊悉數捐贈中大圖書館,先後創建「香港文學特藏」、「香港文學資料庫」。香港文學特藏有兩項目標:
(1)系統蒐集及整理香港文學資料,以作永久館存;
(2)支援香港文學之教學及研究工作,推進香港文學發展。
香港文學資料庫是首個有關「香港文學」的資料庫,除具備多項檢索功能外,資料庫部分條目更附有該文章之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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