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遊訪成都,川菜佳餚和蓉城古跡固然令人難忘,但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成都人那幽默及樂觀的生活態度,錦官城內洋溢着濃厚的休閒感,這也難怪此地長期被評為全國最安逸城市,幸福指數高居不下。
安逸感和幽默感從何而來?這裏既有經濟基礎,天府之國,物產豐富,也有文化因素,其中以四川話最為重要。川話的獨特結構及表達方式,與成都人的幸福感及幽默感密切相關,很值得深入探討。
四川話有何特色?
第一是善用疊字。例如「傻」叫「瓜兮兮」,「飯」叫「茫茫」,昆蟲叫「蟲蟲」,「吹口哨」叫做「吹叫叫」,「花生殼」叫做「花生殼殼」……無論單用或連用,都充滿韻律,生動有趣,還有一種嬰兒腔的萌感,令人倍感親切。
第二是短話長說。例如中午見面打招呼,一般是「吃過沒有?」但四川人會來個句子大擴寫:「唉喲今天天氣好好哦,幺兒你吃飯了沒得嘛?」他們更習慣於用明知故問的方式來關心他人,例如往樓下取了快遞,小區保安會趨前問道,「取快遞哇?」明明看着對方端碗吃飯,也會問「哎,吃飯沒得?」
第三是充滿創意,可以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例如我們一般將談戀愛稱為「拍拖」或「處對象」,但四川話則稱為「耍朋友」,這個「耍」字可是意味深長,饒有情趣。而愈是深情就愈不正經,想像力更是天馬行空,例如將「親吻」稱為「啃兔兒腦殼」,「舌吻」則稱為「吃攪攪糖」,極為形象,聽起來麻辣鮮香,色香味俱全。
第四是善於釋放自身情緒。遇到不高興時,四川人會說「你搞啥子嘛?」這句話須轉幾個音調,蕩氣迴腸,容易讓人放飛自我。如果對方遲到了,川人會說,「你這個讓你啷個那麼不守信用嗖」。這個「嗖」字可要拖長,就像人憋了一肚子氣,朝天大喊一聲,全身通透,再不開心的事也就過去了。
這在四川俗語/粗話中最為明顯。要知道中國式粗話最為尖刻直接,例如常用的「臥槽」,發洩情緒短平快,講究「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而各省粗話中以露骨刻薄的粵語粗話最為登峰造極,榮列榜首。
這方面四川話則善於調和,且短話長說,例如罵人是「你在搞錘子喲」、「你在搞鏟鏟喲」、「你在搞毛線喲」,創意聯想代替了問候令堂及關注器官。而常用川式粗話更是主、謂、賓俱全,例如「哎喲,我日你個仙人板板」,不忘加上個疊詞「板板」,或是「老子拿小拳拳突突你胸口」,聽起來奶聲奶氣,還夾雜着一股大熊貓發怒蠢萌的氣質。
如此說話有個天大好處,給負面情緒有個緩衝空間。川人說話長且慢,有時話說一半,氣就消了一大半。常見的吵架話如「你個寶氣,老子今天豆站倒,動都不得動一下,不要看倒你龜兒哈起一砣,把老子惹毛老,隨便手嗲塊爛皮磚,整你龜兒冒煙!」如此短話長說,你來我往,話說完了,氣也就消了,常可化干戈為玉帛。
回顧中國歷史,無論是漢代那四川唱跳陶俑,還是幽默達觀的宋代文豪蘇東坡,以及三起三落的當代偉人鄧小平,他們都來自四川,同樣都具備幽默和達觀的特徵。
疊字心理/生理學
川話四大特點之基礎,就是善用疊詞。研究者發現人類在運用疊詞時,身體會分泌多種神經元素,如多巴胺、苯乙胺、催產素,具有緩和情緒、紓緩壓抑,產生快感及促進情感等心理作用。
而人類運用疊詞最頻繁的是兩個階段,一是嬰幼兒時期,二是戀人時期。嬰幼兒運用疊詞,既符合此階段的語言發展規律,也可增進與父母的依戀及認可。戀人時期男女雙方都渴望對方的認可及溫柔,故此他們的腦迴路會不自覺地回歸嬰兒階段,喜用疊詞,例如互稱「傻豬豬」、「BB」、「親親」等。
可以說戀人互動很大程度是複製了孩童時期被父母所愛的體驗,而疊詞是兩者最佳的表達中介。故此戀人之間運用幼兒般的疊詞並非幼稚,而是兩情相悅,關係融洽。因此美國心理學家Antonia Hall如此解釋:「情侶之間像嬰兒一樣談話,代表兩人關係親密,對彼此毫無保留,可帶來更積極的情緒,更依戀對方。」
如此來說,語言與我們的心智狀態及幸福感,有着緊密關係。執筆至此,也不由得讓人想到我們所熟悉的廣東話。
港式粵語的低階化
如此標題並非自貶,而是面對現實。近年流行標榜本土意識,鼓吹粵語,有學者認為粵語是「本地人創造觀念,闡述主張」的思維工具,具備了「凝聚香港社會,承載本地特色文化,及體現港人活力的正面作用」,故此倡議「高階粵語」(註1)。
既有「高階」理想,就必有「低階」現象,那目前香港社會的粵語現狀為何?這肯定是標榜本土,邁向高階前無法避開的問題。
粵語本有兩大特色,一是保留唐宋古音,二是存有廣府雅言,如此優點人所皆知,但非必然。為何?因為粵音雖有古韻,但如中文基礎薄弱,優勢就無所憑藉,難以發揮,更容易產生「口語入文」的嚴重問題,優勢成劣勢。至於廣府雅言則在文字淪落的大時代中逐漸凋零,大多留在粵語長片中,日常使用很容易被歸類於老土兼老餅。
優勢不再,弊端則生。和川話相比,粵語疊詞不多,且偏長話短說,在情緒用字/粗話上則是刻薄露骨有餘,含蓄幽默不足,其詞匯儲備更是蔚然大觀,可信手拈來,任意配搭,張口就辱殺全族或蹂躪器官,毫無緩衝餘地。
粗話有其一定功用,但不能不顧場合語境,更不能本末倒置,成為主導。但近十多年因各種因素,港式粗話甚囂塵上,成為對話溝通的主要工具。這類例子俯拾皆是,例如一個「撚」字,既可直接單用,也能隨意配詞,一句「XX撚」就可表達立場,否定他者,中間毋須分析論證,且能理直氣壯,睥睨蒼生,雖然本質依然是外厲內荏無料到。
如此用語在近年時政論爭中比比皆是,大家習以為常,「粗口成文」,如此有助發洩戾氣,煽動情緒,更有利排擠他者。但弊端極其大,如難以理性思考及正常溝通,且容易引發反智瘟疫及集體低能,被有心人輕易操弄。這方面已有一些研究,例如有學者提出了「霸權式『香港廣東性』的種族政治」的論述(註2)。
語言乃思考之載體,是人類心智之本質。經過這些年的内耗和代價,我們也許是時候想想究竟需要哪一類的廣東話?港式粗話對時下的民風民智又有如何影響?其在政治紛爭及嚴重內耗中又扮演何種角色?
這些都是在高舉粵語大旗,標榜本土前,無法逾越的重要問題。
了解方言,有助明白他者,亦有利反思己身,本文下筆千言,無非為了說明這個簡單道理(註3)。
這也是該次成都行的最大收穫。
註:
1. 梁慧敏/李楚成,《兩文三語──香港語文教育政策研究》,城市大學出版社,2020
2. 文潔華編,《粤語的政治:香港粤語的異質與多元》,中文大學出版社,2014
3. 本專欄曾探究港式粗口問題,有興趣者可參考以下文章: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