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承諾繼續有關考試的討論,請允許在這裏加插一篇與學生考試沒有直接關係的話題。最近參加了內地某個城市的小範圍討論,是研究某個教育計劃的實施監測。負責的研究單位下了很多工夫,做成一個非常全面的監測系統,設計巨量的數字參數,細緻地深入到學校實施的每一個具體步驟,也可以細緻到教師的教學活動。若論學校大數據的具體而微,堪稱世上獨一無二。
監測=數字化?
這樣的監測系統,對於上級政府機關,檢視屬下學校的情況、了解「面」上的概況,非常有用。第一、它可以測到計劃實施的輸入,例如資源(經費、設備、教材……)和教師(資歷、培訓……);第二、可以測到計劃實施的過程,例如行政安排(文件、會議……)、教材的使用、作業的安排、測評的辦法……第三、因此,它可以幫助「面」上的領導,觀察到計劃實施的總體情況,看是否可以「全域」達到基本要求;第四、加以實踐序列,可以掌握發展的趨勢,防止「全域」或者個別學校走歪路、走彎路;第五、在數字比較中,可以看到個別學校的表現,無形中分辨學校的優劣;第六、也是領導期望的,學校可以看到自己在「全域」學校的比較中自己相對的表現。
作為局外人,筆者提出了一些觀察。
首先,監測=數字化?基本的輸入。可以數字化;但也說不定。比如說某所學校有良好的自然環境,而某所學校則處於較差的弱勢社區,這些無形的「輸入」,也許很容易知道,但卻不容易用數字來表達。1980年代在浙江做農村調查,當時同事梁一鳴就設計了學校環境的問卷:「教師窗口望出去,會看到什麼?」非常有用,卻不是數字。
過程可以用種種方法描繪,也可加以分類而化為參數。但是,比較通用的過程可以歸納分類,比較創新的過程就難以歸類。在內地的學校來說,教師的教案(lesson plan),可以根據傳統的開課、重點、難點、作業、測評……觀察是否符合規範;但若是教師用的是另類的、新穎的教學法,監測就難以數字化。
內地流行「教育數字化」的說法。「數字化」,大概是英文「digitised」的翻譯,是指把一切現象化為參數,可以成為科技運算的輸入數據。但是,像上述的監測系統,得出來的是一大堆數字。每一所學校,都是用一堆數字來代表。就算是城市的領導,難道就滿足於一堆堆的數字?就覺得自己明了全城的概況?難道領導就滿足於坐在辦公室裏指揮統籌?難道領導就不再到學校裏去訪問視察?這也許與中國教育領導的傳統格格不入。也不相信因為有了這麼一套監測數據,就會改變中國內地教育領導的調研風格。
教育=大數據?
於是要問:這樣的「數字化」監測系統,是為了起什麼作用?如此全面的大數據,肯定有它的作用;而且是替代不了的作用。它的作用,肯定不是為了替代人的領導。也就是說,它是為了發揮以前沒法做到的作用,但畢竟是輔助作用。什麼輔助作用?那應該是研究的重點。花費了很大的精力,製造出如此規模的、舉世無雙的監測體系,為研究這種「輔助作用」提供了非常難得的、很實在起點。不然,一切討論都不過是紙上談兵。
筆者不太成熟的觀察:這個監測體系的設計過程,是一個非常珍貴的過程。這個過程,首先需要把學校裏面非常複雜的現象,分解成許多子現象;這個分類的過程,完全可以是理論提升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把每一個子現象,剖出層次──多少、強弱、高低、優劣、深淺……這其實也是把現象量化的必經過程;也是一個深化對現象的理解分析過程。相信這些也是設計者經歷過的過程。
假如掌握得好,這將是一個理論化過程的突破。其他社會,既不可能有如此龐大而細緻的數據庫,也沒有這樣的資源去做如此的分析與提升。假如停留在監測系統的設計與使用,頗為可惜。
下一步如何,筆者有一些看法:
仍然要強調,這種宏觀的大數據,是在於觀察「全域」的狀況,給領導一個全面的概觀。假如以後有時間序列的數據,更可以看到發展的趨勢。這是零碎的訪問調研無法做到的。
秤豬=養豬?
但是須知,這個體系的設計,來源不是數據本身,而是來自設計者的經驗。上述體系的設計者,有豐富的學校經歷,也涉獵過許多學校。那些數字參數的立足點,是設計者本身對學校運作的深刻認識。同時,設計者對許多運算結果、學校反應的闡述,也就是對監測結果(數字)的分析,也是來自設計者本身的豐厚經歷;數據本身是不會講故事的。在研討現場介紹兩個點(地區、學校)的代表,生動地介紹了她們的經歷與數據的記錄與反映。其實也說明了:數據是她們現實的反映,但不是她們改革發展的起點。她們的努力,早就發生在監測體系面世之前。
綜上所述,這個監測體系,可以有幾個方面的發展。
一、研究非數字化的方面,輔以點上的質性研究(案例)。大數據,就彷佛是一幅掃描,加上許多質性的故事,才能成就一幅色彩繽紛的畫圖。
二、研究教育現象中,不可測或者不必測的元素。例如「立德樹人」在學校的體驗,數字大多是記錄了學校舉辦的活動,或者進一步有了學生變化的測試,但都遠遠不能表達學校的氛圍與學生的成長。不然,不太強的學校,就會根據可測的指標過活。那應該不是大家樂見的。
三、研究不可控或者不必控的元素。就算是比較具體的教學,校內測評的學生分數,只是看來可控的元素,其實只是教師期望的學習結果。同樣的課堂,學生的學習成果會很不一樣。課外活動,只是提供了平台,學生的學習成果,是各自發揮的。學生若真有自主學習的空間,學習成果更是不可控也不必控。更遑論學生在手機平台虛擬世界的經歷和「學習」。
四、若不注意,上述的監測體系,很可能固化了現在的學校現象,而忽略了學校中的創新和突破。對於不太強的學校,這個體系所監測的,也許就變成了他們需要應付的目標,成了他們發展的天花板。弄不好,成了窒礙創新的因素。
五、研究各類參數之間的關聯性,藉以盡量減少參數量,務求四両撥千斤。一方面研究減少學校為數據收集所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成本。另一方面也是方便在「面」上的使用者,不致被繁多的數據,弄得眼花繚亂。香港20多年前教育改革,有一個「養豬與秤豬」的比喻:一名農夫,怕豬養不肥,就不斷地秤豬,反而忽略了養豬。我們也要提防花在「秤豬」的努力,多於「養豬」。
環視國際,各地的教育,都經歷着前所未有的挑戰,但是各個社會的政府,已經無法顧上教育。中國的教育相對穩定,正是向前發展的黃金機會。但純靠先進科技,不會帶來先進的教育。筆者在本欄不斷強調:教育的先進,表現在「把學習還給學生」。明白了先進教育是什麼,才能善用先進科技,數據也有了積極的落腳點!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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