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校長辭職揭示的社會矛盾

這個年頭,連大學校長都不易為!美國大學的校長辭職潮告訴我們,很多不同利益集團都想影響、控制大學,但這樣對大學並非好事。

因以巴戰爭觸發的美國校園示威浪潮,雖然暫時平息,但餘波未了。繼賓夕法尼亞大學校長馬吉爾(Elizabeth Magill)在去年12月辭職,哈佛大學校長蓋伊(Claudine Gay)也在今年1月請辭,另一家長春藤名校哥倫比亞大學校長沙菲克(Minouche Shafik)則在上周宣布辭職。

沙菲克向師生發的辭職電郵表示,支持巴勒斯坦的校園示威,令哥大「陷入混亂,且難以克服大學社區內的歧見」。她請辭是為了「能夠讓哥大渡過未來的各種挑戰」。

大學與現實政治

大學曾經被視為象牙塔,不理世務,只專注於追求知識、尋找真理,很多時候會跟社會脫節,令人覺得象牙塔內的人是「不食人間煙火」。這種理想化的境界,其實僅曇花一現。大學在大部分日子,其實都跟現實政治糾纏不清。

西方大學的緣起由宗教主導,文藝復興之後開始走向世俗化,到近代19世紀進一步走向結合實證研究與教學、着重學術自由的洪堡(Humboldt)模式,開啟了20世紀以美國高等教育為主流的現代大學格局。

至於中國近代的高等教育,則主要由西方傳入,也跟宗教有密切關係。1571年耶穌會傳教士在澳門創辦了中國第一所西式學校──聖保祿公學;1594年升格為大學,以聖保祿學院的名稱正式註冊,被視為中國第一家大學。

晚清洋務運動之後,一批以學習西文、西藝為主的近代官辦新式學堂紛紛出現。其中,北洋大學堂被視為中國第一所被政府冠以「大學堂」之名的高等學府。從晚清開始發展的中國現代大學,不管其成立背景為何,但都緊扣救國、強國的使命,大學教育因此絕不離地,相反務實得很。而大學生的救國意識,在國家飽受列強欺凌的時代變得洶湧澎湃,中國的大學生因此有悠久的愛國抗爭傳統。

西方的大學教育雖然源自宗教,但世俗化的發展,令大學從教會機構逐步轉向成為國家體制一部分。很多國家的大學都由政府管理,政府也為高等教育制定一系列政策和發展方針,大學經費也主要來自政府,教職員都是公務人員。換言之,政府從教會手上「接管」大學之後,大學就要配合國家發展。名牌大學是代表國家實力和榮耀的象徵,大學在培育人才、吸引人才方面,都成為國家的競爭力。美國在國際上的強大優勢之一,正是它的大學能夠吸引來自全世界的學術精英。

世俗化的發展,令大學從教會機構逐步轉向成為國家體制一部分。圖為英國牛津大學。(Shutterstock)
世俗化的發展,令大學從教會機構逐步轉向成為國家體制一部分。圖為英國牛津大學。(Shutterstock)

不同勢力都想左右大學決策

隨着大學在很多國家/地區的發展扮演愈來愈重要角色,很多不同勢力都想影響大學的發展方向,甚至希望能夠直接或間接左右大學的決策。

美國校園因以巴戰爭而起的衝突,觸發點是以巴最新一輪戰爭,但其實也涉及美國近10多年來在言論自由、平權運動、大學捐款等問題上的衝突,藉校園風波來一次大爆發。

校園衝突,其實是美國社會撕裂、矛盾對立的縮影。近10多年,尤其是民主黨奧巴馬上台做總統之後,美國社會左右兩派的觀點和立場,形成愈來愈尖銳的對立──在右派眼中,「左膠」表面上支持言論自由,但實際上左派的邏輯是:如果你想擁有一個真正自由、平等的社會,那就必須要「壞人」收聲,包括右翼的保守派,及不贊同左派觀點的人。

這次右翼的反攻,是認為校園內的大學生只傾向同情被壓迫的巴勒斯坦人,卻無視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馬斯的綁架、暴力等行徑,學生根本不願意聽支持以色列一方的意見。右翼也認為,美國高等教育沒有教學生開展有意義的辯論。近期美國校園衝突,右翼(主要是共和黨議員)正是指摘大學管理層沒有落實「真正」的言論自由,反而縱容校園的「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 ),令學生一面倒支持巴勒斯坦(可參考Greg Lukianoff 的著作The Canceling of the American Mind)。

至於平權運動,也是左右派「開火」的主戰場。由左翼、自由派推動的DEI(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多元、公平、共融)是重視小眾、支持弱勢、包容非主流的一場運動。反映在美國的高等教育上,就是規定大學──包括長春藤名校──都要收錄一定比例的弱勢族群學生,以實踐DEI的理想。

2023年中,美國最高法院裁定哈佛大學的照顧弱勢種族招生政策違憲。Tesla創辦人馬斯克去年底在社交媒體X發文,更直言”DEI must DIE”。

已經辭職的哈佛大學校長蓋伊,去年底出席美國國會聽證會時被議員窮追猛打,其中一個原因是,右派議員認為這名黑人女性校長能夠領導一家世界一流大學,只是得益於多元政策而非學術成就。沒多久,蓋伊就被指學術抄襲,終於辭職下台。很明顯,一些跟以巴戰爭沒有直接關係的價值取向分歧,反而是右派政客藉校園示威機會逼走大學校長的深層原因。

但最有威力的殺手鐧,仍然是錢。大學金主把這方面的影響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右派議員認為這名黑人女性校長能夠領導一家世界一流大學,只是得益於多元政策而非學術成就。圖為美國哈佛大學。(Shutterstock)
右派議員認為這名黑人女性校長能夠領導一家世界一流大學,只是得益於多元政策而非學術成就。圖為美國哈佛大學。(Shutterstock)

富豪干預校政 令人反思私立模式

康奈爾大學校友、大學捐款人林賽斯(Jon A. Lindseth)要求學校董事會解僱校長波拉克(Martha E. Pollack),理由是校長壓制校園內的公開辯論和「理性探討」。林賽斯的支持者組成了一個名為「康奈爾言論自由聯盟」(Cornell Free Speech Alliance)的組織,主要立場就是要廢除大學的DEI政策。

林賽斯在他的公開信中表示,康奈爾不再關心「發現和傳播知識」,只關心遵循DEI信條。他要求各校董認真審視他的提案,不然就會考慮撤銷捐款。

富豪以捐款人身分干預校政、左右校長的去留,令人反思美國向來引以為傲的私立大學模式──它的好處是,本來大學在財政上不須依賴政府,經費主要來自捐獻,這樣就可以減少政府干預大學,令大學能夠享有更大的學術自主。但從最近的美國校園風波發展來看,金主的橫行霸道,似乎改變了很多人的認知。美國媒體有意見指,現在極少數超級富豪對美國高等教育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影響力。

香港回歸之後的高等教育,也發生過不少風波。當時有建議,香港應否考慮把歷史較悠久的香港大學或中文大學由公立轉為私立,減少政府干預大學的能力,令院校自主更有保障。據知政府高層當年確實跟大學交換了意見,政府願意支付大學10年開支的總額,讓學校有足夠時間過渡為私立大學。但結果為大學婉拒,私有化建議最後不了了之。

現代大學是培養人才、開拓知識的地方,必須有精良設備、優秀師資、最先進的儀器、實驗室等,在在需財。單靠私人捐贈,未必可以保證大學財政的穩健。事實上,美國的名牌大學也不是清一色私立;即使是私立,大學也同樣接受政府資助。

高等教育已經成為國際上一項重要競爭力。每一個國家/地區要保住或趕上世界前列,政府出資辦一家一流大學是致勝關鍵,但也絕不容易。正是這個原因,香港有5家躋身世界100強的大學,是展示實力的最佳標誌。香港有8家公立大學,都辦得有聲有色(亞洲大部分國家都只得一兩家排名100強的大學)。

香港八大雖然都是公立,但政府以UGC(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作為大學撥款機制,建立了一個有效隔開大學與政府、避免政府直接管理大學的模式,令公立大學可在相對自主的情况下,實行學者和專家治校。這應該是香港高等教育辦得特別出色的原因。

政府以UGC(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作為大學撥款機制,建立了一個有效隔開大學與政府、避免政府直接管理大學的模式。(香港科技大學圖片)
政府以UGC(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作為大學撥款機制,建立了一個有效隔開大學與政府、避免政府直接管理大學的模式。(香港科技大學圖片)

大學自主原則 不應變不能變

公立大學管治,最重公開、公正。最近風波不斷的中文大學,又因改校徽一事而生爭議:校董會外聘顧問公司調查,結論是大學管理層在更改校徽過程中「出現誤判」。到底什麼是「誤判」?誤判是否等於犯規?如果是犯規,是犯了哪一條大學規例?

校董會如果認為大學管理層真的有問題,應該公開聆訊、提出證據,把事實搞清楚、把責任弄明白,而不是禁止其他人發聲!公開、透明、理性討論,這才是大學的良好管治。

這個年頭,連大學校長都不易為!美國大學的校長辭職潮告訴我們,很多不同利益集團都想影響、控制大學,但這樣對大學並非好事。大學不是象牙塔,唯大學始終是創造知識、追尋真理的地方。這些工作,都應該是學者的職責。

不管怎樣變,大學自主、學者治校這些原則,是不應變、不能變的。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陳景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