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篳路藍縷,今已佳木成林──《三代人》序言

香港中文大學為了慶祝60周年,中大社會學系編輯了一本紀念冊《三代人》。這本書展現了中大社會學系本科生與研究生三代人的發展歷程,折射出中大這所知識力和國力的表徵在過去60年的豐碩成果。

2023 年是香港中文大學成立60周年。60年前中大誕生之時,香港的大學教育較之世界先進國家是滯後的。香港中文大學的出現,改變了香港高等教育的生態與景觀。中文大學建立之初,以建造一間國際一流的研究型大學為鵠的。60 年來,香港發生了巨大變化,中大更躍居世界大學之前茅(2023 年 6 月泰晤士高等教育大學排名為全球 45 位, QS 大學排名為全球 47 位)。

不寧唯是,香港在 1963 年由原來的兩間大學擴展到今日11間公私立大學,而其中包括中大的5間大學更成為世界百強之列。在世界城市中,有如此成就者,香港是唯一的。過去60年,是香港的大學教育成功發展的故事,也是香港由一個受殖民統治的城市發展為一個國際大都會的輝煌耀眼的故事。

20世紀在最深刻意義上是一個「知識革命」的世紀。而這個「知識革命」是由大學擔當主角的。60年代,加州伯克來大學校長克拉克 · 寇爾(Clark Kerr)指出現代大學(特別指研究型大學)已成為「知識工業」的重地,他認為現代大學已是知識力的表徵,也是國力的表徵。寇爾校長是創造「multiversity」一詞的人,他無疑是第一個看到現代大學功能與本質的人。中大在創建期,有幸得到寇爾的參與,他是中大校董會的終身校董,我十分珍惜也難忘當年向這位社會學前輩請益的機緣。

現代大學是一個教育機構,同時也是一個研究機構。(Wikimedia Commons)
現代大學是一個教育機構,同時也是一個研究機構。(Wikimedia Commons)

在此,我想指出,現代大學與傳統大學之最大不同在於,傳統大學基本上是一個教育機構(Teaching Institution),它是以培育人才為目的的。而現代大學則在培育人才之外,還有一個「創新知識」的目的。換言之,現代大學是一個教育機構,同時也是一個研究機構。就大學生員的結構來說,大學分為本科生部門與研究生部門。本科生部是以「教育」為核心,研究生部則以「研究」為焦點。研究的目的是為創新知識,而知識是世界性的,其關注點是全球的;而教育的目的是培育人才,培育的人才自必與大學之設在地有關,故其關注點是「在地的」。

理想上說,教學與研究是相輔相成的,但實際上,大學在教研上常有倚輕倚重的現象。過去 60 年來,中文大學在教育(教學)或研究(創新知識)上,都有卓越的表現,此所以中大在世界大學位序上長期來排在很前列。在人類或世界的知識創新上,中大有付出也有貢獻;同時,在香港全方位的發展中,中大培育的人才更起了領導或推動的作用。

20世紀7、80年代以還,「東方之珠」的美名,在維港兩岸璀璨的鑽石光芒中冉冉升起,一直到90年代後,「紐倫港」為香港的金融地位發光發熱,香港傲然成為與紐約、倫敦鼎足而立的東方之都,這一切,造因甚多,但香港這個城市與香港近十間的大學的發展幾乎是同步發生的,香港的成功故事背後正是一個香港的大學成功故事。

使香港煥發光芒的其中一個根本原因未變,那就是香港的大學在教育與研究上的巨大成就。(Shutterstock)
使香港煥發光芒的其中一個根本原因未變,那就是香港的大學在教育與研究上的巨大成就。(Shutterstock)

正是基於這個認識,對於近年「東方之珠」光芒的褪色失色,我是不悲觀的,因為至少使香港成功,使香港煥發光芒的其中一個根本原因未變,那就是香港的大學在教育與研究上的巨大成就。我相信否極泰來,在最寒冷的日子過去後,春天終必再降香江。

中大社會學系研究生三代人的故事

在慶祝香港中文大學60周年的許多活動中,王淑英教授受社會學系的重託,在李勁華博士及早已退休的張德勝教授從旁協助下,編輯《三代人》一書,並邀我退休已整整20年的89歲老人作序。我自1970年自美到中大(新亞)社會學系,2004 年退休,34 年間,曾有一段時間擔任社會學系系主任,先後又擔任新亞書院院長、中大副校長、校長,但我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社會學系的教學與研究,退休後任榮休社會學系的講座教授,所以為此書作序是義不容辭,也是樂而為之的。

我注意到這本文集講的主要是60年來社會學系「本科生」三代人的故事,而事實上,60年以來,中大社會學系已培育約1500位研究生。社會學的研究生,皆是以社會學為專業的人士,他們的事業落在許多不同的職場,但是他們集中地發展是在中國香港、中國內地、海外的高等院校或研究機構。許多畢業生都成為社會學科的領軍人物,對社會學知識的發展與累積有重大貢獻。誠然,另一本講述中大社會學系三代研究生的事蹟與人生的書是大可期待的。

在慶祝香港中文大學60周年的許多活動中,王淑英教授受社會學系的重託,編輯《三代人》一書。(作者提供)
在慶祝香港中文大學60周年的許多活動中,王淑英教授受社會學系的重託,編輯《三代人》一書。(作者提供)

《三代人》主要講述中大社會學系60年來本科生的故事,如前所述,社會學系為本科生提供的教育,具體地說,是「社會學知識」的教育。應指出者,社會學之被認定為一套知識體系,而卒能進入大學之殿堂,那是19世紀的事。需知人類存在已久,有人羣就有社會,但第一次以社會為研究對象的社會學卻是啟蒙運動後才出現的。社會學研究個人與社會的關係,要了解個人,也要了解社會。社會學為「秩序與自由」這個千古課題提供特有理解的視角。再者,社會學為一多元的範典的學科,它是科學,但不同於自然科學, 而是社會科學。它有實證社會學尋求「規律」和理解社會學以尋求「意義」的雙重性格。

最明顯的是,社會學是沒有職業對口的學科。社會學不是一種職業訓練,它是一種從表象窺探本質的知性方法。社會學的教育旨在使個人成為一更有能力適應社會之人,也使社會有成為更好的社會的可能。無可諱言,社會學是促使人類建造「現代社會」的必備知識。在一定意義上,社會學屬於「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使人在多種社會制約中取得最大可能的自由,也更契合「通識教育」(General Education)的精神。在此,我必須指出,所謂「general」,實非「普通」、「簡單」之意。而是取自拉丁文原意 For all — 為所有人所設,涵蓋所有人之意。換言之,通識教育是指現代知識人所必須共有的知識。

為了替《三代人》作序,我用了不少時間閱讀中大社會學系三代畢業生所寫的人生故事。這些故事有兩個特色:

一是博雅,指分享故事者在校時所受的教育與職業無關,主要是擴闊視野、蘊含人文與社會關懷的博雅教育。

由於所受教育與職業無關,同學剛畢業時找工作會有困難。譬如曾任金管局總裁及特首辦主任的陳德霖同學,以優異成績畢業,但寫了40封求職信,全部石沉大海,一條回音也沒有。那時的大學校園正經歷火紅年代,流行的看法是為了反殖而不做政府工,但他在看似疑無路的困惑之下,也「趕科場」去了,然後是柳暗花明天外天。

即使找到工的,初時往往也不如理想,所以通常很快便蟬過別枝,繼續上路,尋尋覓覓找工作去了。後來在證券界卓然有成的李永權同學,當年便花了5元買領帶,穿上「觀奇洋服」西裝,在中環的外資證券行逐間叩門求職。

從社會學得到的博雅教育,畢業初時找工雖不順遂,卻給人特異的視野與人文關懷。榮獲2016年華沙國際電影節最佳短紀錄片獎的年輕導演侯祖辛說:「社會學的訓練讓我有一種紀錄片的視角,懂得用非常raw的角度去看待世界。」

1981年的《摩登保鑣》討論了保安私有化議題。(Wikimedia Commons)
1981年的《摩登保鑣》討論了保安私有化議題。(Wikimedia Commons)

許冠文校友製作的電影便充滿了社會學的想像,如《摩登保鑣》(1981)講的是隨着現代商場及中產社區的冒起,衍生「保安私有化」(Privatization of Security)的議題,故片中有質疑商場保鑣維護治安的權力從何而來的場面。《雞同鴨講》(1988)所刻畫的,正是全球化過程中跨國企業席捲全球的浪潮。「麥當勞化」(McDonalization)的文化輸出,不只提供方便的快餐,也涉及如何去改造傳統家族的經營手法。

馮志強同學更別出蹊徑,以特異的社會學視野評馬,他便是當年馬迷家喻戶曉的「馬恩賜」。

「Perspective」是劉建中同學經常掛在嘴邊之詞,並坦言這是他唸社會學最可貴的得着。在本世紀初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際,他看到自動化、智能化是不可逆轉的潮流,「人機介面」必然大有可為,而這些產品都需要顯示屏,便決定設廠去做 LCD 了,最終成為產品行銷歐美各地的實業家。劉同學又提到社會學不只給了他視野,也給了他人文情懷, 認識到逐利非人生唯一目標。

香港紅卍字會大埔卍慈中學的校長潘啟祥。(Wikimedia Commons)
香港紅卍字會大埔卍慈中學的校長潘啟祥。(Wikimedia Commons)

人文關懷的香港社會學者

講到人文關懷,就不得不提為弱勢學生鞠躬盡瘁的潘啟祥老師了。他任教於「第五類別」(Band Five)的卍慈中學, 在班上碰到很頹廢的學生,令他反思學校除了教書之外,還有更深層的意義。他觀察到有些孩子生下來就很不幸,很多事情非他們所控制得了的,因此他認為學校應該是提供平等機會的地方,是社會的「均衡器」。

還有素負盛名的戰地記者張翠容同學,若非有着濃厚的人文關懷,就不會從事這一風險高而回報低的行業了。2001年塔利班炸毁阿富汗兩尊巴米揚大佛之後,她去了阿富汗,死裏逃生。後來她又去了滿目瘡痍的加沙,訪問了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領袖阿拉法特。當晚,她就睡在他們總部一張沾有血跡的牀墊上。她引述喀布爾大學一位新聞系學生的話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社會沒有記者,這個社會會變成怎麼樣呢?」

草根出身的江俊燊同學於 2016 年以優異成績本科畢業,他在中學讀經濟學時,便對價值的定義很多思考。他不明白,為何一杯咖啡的價值除了購買者的意願之外,還與他的支付能力有關?由此產生他對社會資源的配置的價值關懷,於是他進中大讀社會學,其後又得到獎學金去劍橋大學進修,攻讀「發展研究」。學成後,無論是在智庫工作,還是投身資產管理,都念兹在兹,以改善社會的資源配置為己任。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校友事業生涯除了「博雅」的特色外,便是「多姿」的特色。他們有從上世紀6、70年代畢業的,有從上世紀8、90年代畢業的,也有從新世紀頭20年代畢業的,算得上是三代社會學子的故事,亦是過去60年來香港這座城市成長和發展的故事。

在這些故事中,可以看到上世紀60年代馬料水的美麗校園、温黛颶風襲港;70年代的火紅歲月、廉政風暴、全城人下班趕回家看連續劇集的往事;80、90年代的紙醉金迷夜繽紛、90年代的八仙嶺大火、亞洲金融危機、政權交接;乃至近年因國教、佔中及反修例而引發的社會動亂、新冠疫情,都是香港及內地國人難以忘懷的集體回憶。

自創校以來,從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畢業的同學約有5000人,其中本科的 3000多人,書中分享故事者只是隨意掇拾的剪影而已。這31位同學在校時並未受過職業訓練, 離校後赤手空拳闖蕩江湖,從無到有,各自在法律、治安、新聞、廣播、演藝、金融、證券、工商、實業、政府、教育、廣告、公關、學術、科技、社企及運輸交通等界別對社會作出貢獻。我珍惜在香港中文大學的歲月,昔日篳路藍縷,今已佳木成林,是為序。

原文為《三代人》序言,本社獲授權轉載。

書籍推介:

書名:《三代人》
主編︰王淑英、李勁華、張德勝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4年7月

金耀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