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劉松仁(松哥)活躍於影視圈,他演技精湛,視演戲為藝術。從影50年,他演活了每一個角色,無論是社工、大俠,還是癡情書生、金融才俊……全都深入民心。他主演的劇集,如《十大奇案》、《北斗星》、《陸小鳳》、《京華春夢》、《秦始皇》、《大時代》……也陪着我們一起成長。
2013年的音樂劇《流芳濟世》,他演「痲瘋王」,這是我第一次觀賞到他在舞台上演出。
然後,2019年4月,音樂劇《利瑪竇》上演,劉松仁為《利瑪竇》擔任幕後策劃、導演及創作,負責將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來華傳教的事跡搬上舞台。
恩保德神父(Fr. Giovanni Giampietro,1934-2023)是製作這齣音樂劇的靈魂人物,他與利瑪竇一樣,來自意大利,在香港生活超過60年,說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亦熟識中國文化。就因為《利瑪竇》一劇的觸動,我訪問了恩神父。
至今年4月,《利瑪竇》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三度重演,4月底,完成了最後一場演出。
因緣際會,得友人之助,代為聯絡,我約到松哥,5月初在銅鑼灣碰面,坐在餐廳內,我們邊吃午餐邊聊天,大家談得很投契,直到下午4時多,才揮手告別。
松哥平易近人,也很健談,從成長過程中的經歷,說到今時今日的心境……現在的他,開始靜心感受生命、欣賞生活、專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與恩神父,緣結跑馬地
劉松仁自小就在天主教學校念書,就讀於黃大仙的聖母幼稚園、聖母小學,再轉往德望小學。小學三年級時,由於搬往港島區居住,他入讀寶血小學,一直受到天主教義理的熏陶。
「那時候,我開始到聖瑪加利大堂去聽道理。」就在這裏,他與恩保德神父結緣。「記憶中,聖堂旁邊有一間兩層高的石屋,恩神父就住在上面那一層,經常捧着書本,努力學廣東話。」
恩神父於1958年來到香港,松哥當年才9歲,跟他接觸得比較多,「後來,恩神父為我領洗,我加入了聖母軍,他是我們的神師。」神父帶領着他們,上山下海,既到山上的木屋區,亦往海上的艇家進行家訪,或到醫院探訪病人。「神父開辦義學、助人戒毒……我們追隨着他,到處去探訪。」
1969年,恩神父從服務已久的跑馬地,被調派到鑽石山去。「他絕口不提此事,還安排我們前往青衣島做義工,教小朋友讀書,為他們開Party……一星期後,回到跑馬地,才知道他已離開。他不辭而別,而且將我們調至遠方,令我們感到很傷心。」
「我離開一個堂區,派到其他地方工作,就要忘記以前的堂區,否則,對下一個堂區不公平。」恩神父的回應,對松哥日後的演藝工作影響極大。「今日的工作,讓我建立了演員與角色的關係,當我完成這部戲,接拍另一部新戲後,就要全心全意,投入新的角色,與它產生新的關係。」
松哥與恩神父非常投緣,也很敬重他,「他好有智慧,既是我的神師,也是我的啟蒙老師。」影響所及,他待人處事的態度,都有神父的影子。
劉松仁的父親早年辭世,在他的生命中,對他影響最大、最重要的人,就是母親和恩保德神父。他強調,兩人的共同點,就是從不過問,「他們同樣深知我的性格,從來不問我的事情,到時候我自然會做。母親太愛錫我,不想我有壓力。而恩神父也一樣,我加入娛樂圈後,幾十年沒回聖堂,他也從來沒有問為什麼。」
演藝路上,作多方嘗試
1969年,劉松仁畢業於聖若瑟書院,1970年,他考入麗的映聲第五屆電視藝員訓練班。進入訓練班之前,他曾往加拿大讀書,對於西方的個人主義,感到很不適應,「我喜歡結交朋友,彼此互相幫忙,大家可以兩肋插刀、出生入死……」幾個月後,他決定輟學返港,事前也沒告知家人。
回到香港,他開門入屋後,母親呆在當下,望着他,只輕輕地說了一句:「回來了!」
「母親很包容,完全不問我回來的原因。她送我去外國讀書,我卻一言不發的跑回來,辜負了她。你知道嗎?我當時多難過!我決定加入電視台工作,就是因為自己讀書不成,對母親感到歉意。我想,如果能在演藝界出人頭地,母親會為我感到自豪……」談到多年前的往事,他仍激動不已!
當年在麗的,他與左几和李兆熊合作最多,「左几是著名導演,也是我的老師,他在訓練班時,教『戲劇理論』;而李兆熊則為名導演李晨風之子,在《十大奇案》,我們已開始合作,他做導演、我做演員,一起打天下。他們對藝術的追求,嚴謹而熱誠,對我影響甚大。」幸遇良師,他學會了好多。
直到1976年,麗的電視改朝換代,人事的變動,令松哥決心往外闖。「我要去無綫,到一個不認識任何人,完全陌生地方,看看我能否立足!」
走進無綫,他拍了《北斗星》,逐漸冒起,開始受到重視。「我覺得演社工,比較適合自己,以前在聖堂,也做過同類的工作。」就在這個時期,他嘗試執導,拍過《紅氣球》的故事,「這是個意大利故事,是恩神父告訴我的,我將它改編,拍成《北斗星》其中一個單元。」據說,李晨風導演稱之為「散文式的作品」。不過,松哥卻沒有在導演工作,繼續發展下去。
「導演對於攝影、燈光、音樂各方面都要認識,要求好全面,我只是對戲劇比較熟悉,而且做演員,可以碰到不同的對手,大家會擦出火花!」松哥笑着說。
演藝路上,松哥創造了數之不盡的經典角色。他坦言,「剛從訓練班出來,曾考慮是否『埋堆』的問題。『埋堆』,也許會有多些發展機會,但要迎合他人,可能沒有了自己;反之,可能沒戲可拍。」深思熟慮後,他覺得保留自我,才可在這個圈子立足。「不『埋堆』,一定要『有料』,人家才會找我拍戲,故此,我立定決心,要好好學習,磨練演技,發展個人的特色。此外,對於編劇或導演,甚至武指的工作,也要有所認識。至少,我知道鏡頭如何調度,也懂得武打氣氛如何經營……可跟不同崗位的同事溝通。」演技派的演員,就是這樣煉成的!
此外,松哥也提及,在70年代,他還在訓練班的時候,曾與同學一起搞天一劇團,台前幕後一腳踢。可是,他強調,「我的興趣不在舞台,也不在電影,那是導演的世界,我的世界在電視,劇集才是我的天地,可由我主導。電影有長度的限制,也有市場的限制,不剪輯不成。在劇集中,我的發揮更多,如果演得好,導演不捨得剪掉,反正電視劇是免費的,一定有市場。」
「我演每一齣戲,都很投入。」他一直以演戲為工作,自謙只是個演員,不是明星,入行多年,一向不喜歡拍照,也不喜歡接受訪問,松哥的特立獨行,於此可見。
回首昔日,「過去50多年的演藝經驗,建立起來的人際關係,培養到的戲劇修養,以至個人聲譽,成就了今天的我,也促成了《利瑪竇》一劇的演出。」他如是說。
籌備經年,《利瑪竇》首演
早在多年前,恩神父已想將意大利聖方濟的故事搬上舞台。回想當年,「神父突然致電給我,叫我在音樂劇《流芳濟世》中做個角色,演痲瘋王。」他原有4部戲在身,根本無暇演出,年底時,竟全部延遲,讓他可參與排練,如期演出。
此劇於2013年2月公演,200多位工作人員及演出者,全是義務性質,他們同心合力,各展所長,演出極具感染力。
松哥說:「扮演痲瘋王之時,我很投入,刪減了很多對白,也曾去請教Ming Sir(劉兆銘),當晚,我們談得興起,還站在馬路上排戲,讓我得益良多。」他很謙虛,自稱「我沒有天份,全靠認真和勤力。」機會,總是為有準備的人而設,認真,已是成功的一半,何況,還加上勤力!
至2015年,恩神父又來電,邀請松哥做音樂劇《利瑪竇》的導演,他嚇了一跳,「我什麼都不懂,如何當導演?」可是,神父知道他不會拒絕。
他決定參與《利瑪竇》的統籌工作,完全因為恩神父。利瑪竇來自意大利,一生為了傳教,傾盡全力……恩神父亦然。
「恩神父渴望已久,期望將心中的偶像活現舞台。他已年逾80,在他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協助他完成心願。這幾十年來,上天已給我帶來很多的機會,演出不計其數,現在我只為祂做一部戲,難道不可以嗎?個人的付出,算不了什麼。」松哥果然是性情中人!
400多年前,年輕的利瑪竇,為了傳教,毅然離開意大利,遠涉重洋,來到陌生的中國。為了融入中國社會,他學習漢語,也學習、了解和吸收中國文化,與士大夫、平民交往,同時傳播西方的天文、數學、地理等科學技術知識……他堅持信念,無畏無懼,以其豐富的學養和知識,建構出融合中西文化的「利瑪竇規矩」,藉此傳播教義。
《利瑪竇》音樂劇,講述的就是當年的利瑪竇,在中國渡過的艱苦歲月。「恩神父希望透過音樂劇,與別人分享,宣揚文化交流,讓更多人了解利瑪竇,藉以承傳他的精神。」
《利瑪竇》是一齣史詩式的音樂劇,要忠於歷史,但也不能缺乏娛樂性。「在劇中,麥小妹是我最喜愛的角色,是我建議加入的,神父也同意。她是母親的化身,也是中國婦女的代表,有民間的智慧,擁有無私的大愛。她和利瑪竇的關係,最初是主僕,然後轉變為朋友,最後是母子……」麥小妹是貫串全劇的女主角,她影響了利瑪竇,讓他體驗到,也明白了,在中國傳教,要採用哪一種方式才最為合適。
「我投放了很多心血,我是『大打雜』,什麼都有我份,我也樂於參與其中。」台前幕後,群策群力,音樂劇《利瑪竇》終於在2019年4月,登上香港文化中心劇院的舞台,成績有目共睹,獲得來自各界的支持和肯定。
面對逆境,重獲新生命
松哥談到,十多年前,為了照顧在晚年患上認知障礙的媽媽身上,他學會什麼是愛,「那段時間,我非常痛苦,努力地慢慢學習,然後開始領悟『孝不如順』……我要感謝上天,在母親仍生存的時候,讓我有機會學習如何去愛她,我不再害怕面對逆境和艱難,學會了面向人生的一切,不用緬懷過去的幸福,也不應抱怨現在的情況。」母親的病,讓他的人生開展了新的一頁。
《利瑪竇》首演後,幾年前的一次意外,讓松哥倒下來,「這次經歷,是上天的考驗,讓我體驗人生的艱難苦楚,面對困境後,通過磨煉,可以重新站起來……獲得『重生』!」
頓了一頓,他接着說:「我腳步不得不慢下來,在緩緩的步伐中,開始用一個嶄新的角度,去觀察這個世界,讓我看到不一樣的風景,得到不一樣的感受,這就是『恩賜』。」不能駕車,他就以巴士代步。「我喜歡坐巴士,當我在車站揚手示意時,巴士會停到我的面前,上車後,我通常說聲『謝謝』,待我安穩地坐下來,司機才會開車,很體貼!」心態上的轉變,令他終身受用。
「就因為這樣,我看到了人世間的真善美。我覺得這幾年,是我最開心的時刻。以前,我只是不斷的往前衝,忙得甚麼都看不到。」他道出真切的感受!
這幾年,松哥的身體逐漸好轉,「如果有人因為生病,或因夫妻問題、子女問題而感到困惑、苦惱,我會跟他們聊天,分享我的經驗和看法。有時,我會去陪伴老人家,讓他們感受到『溫暖在人間』,我也常常跟年輕人分享,了解他們的迷惘和困擾,嘗試走近他們。」
今時今日,他已經70多歲,擁有不少人生經驗,「我逐漸了解到,人若擁有一切,可能不懂珍惜,當你被拿走一半時,才感受到自己的幸運,原來自己還擁有一半……如果左腳不行,我還有右腳,多好!」
松哥透露,在人生路上,他曾遇到很多意外,僥倖生存過來,活到今天,早已看透生死,面對死亡,已無畏無懼,處之泰然。「人生總有生老病死,但無論處於任何階段,都要活得精采,積極面對。縱使病也要精彩,死也要瀟灑,不要多所牽掛。」抱着這個態度,他繼續往前走下去。
他說:「恩神父找我負責《利瑪竇》,就是上天交給我的任務,我會竭盡所能,將這套劇延續下去。」
三度重演,攜手步向前
去年6月,恩神父離世,當時松哥遠在加拿大,為了母親100歲冥壽,他們一家子,相約在溫哥華共聚。「我還記得,神父第一次離開我們,不辭而別,料不到,第二次,當我在外地時,他卻走了,回到天家。」生離死別,他難過得傷心流淚。
為了恩神父的囑託,也為了弘揚利瑪竇謙卑仁愛、堅毅不屈的精神,松哥已將延續《利瑪竇》這部作品視為畢生使命。
今年4月,《利瑪竇》三度重演。「利瑪竇傳教之路困難重重,但他沒有放棄,反而堅定心中信念,謙卑學習中華文化,勇敢地開闢了一條無人敢試的路。我覺得這份鍥而不捨的精神值得所有人學習,故希望再次公演,讓更多人認識利瑪竇的事蹟,無論觀眾是否教徒,都會從中得到啟發,找到共鳴。」他期望,繼續傳承利瑪竇對中西文化交流作出的貢獻。
身為《利瑪竇》的藝術總監和導演,松哥透過此劇,將過去積累多年的演藝經驗,傳遞給新一代的年輕演藝人,自己也有所得着,「我對歌舞劇一竅不通,自然要放下身段,虛心學習,在過程中,我學會了謙卑,更察覺了,懂得謙卑之時,收獲可能更多更大。恩神父很厲害,他早已埋下一顆種子,豐富我的人生。」
「公演前,我每天陪着演員排練,每周排足六日,朝九晚七,我覺得『互愛、互補、互助』的精神,至為重要。除了演技,我們要將這種精神力量,在舞台上呈現出來,才可以打動觀眾。」他全情投入。
他引述利瑪竇於《交友論》中的名言:「友之於我,雖有二身,二身之內,其心一而已。」接着又說:「我們不是兩個人,而是幾十人,台上一條心。我最關切的,是讓他們維繫這種精神,在排練、演出時有所得着,無論多少,哪一方面都可以。」他強調凡事不用強求,盡力而為,就可以了。
「在演出期間,大家都在學習,亦在不斷提升,演戲,是有生命的,而且一直在滋長……」正如松哥所冀盼,以生命影響生命。
這次的演出,除了管弦樂團伴奏,還有加入了100人的合唱團。「我們已播下種子,邀請了香港華仁書院和瑪利曼中學的學生唱歌……他們很投入,演出也成功!」
一連8場的公演,吸引了不少觀眾入場,他期待每個人都可以在劇中,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這齣音樂劇有很多層次,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片段,也得到不同的感悟,觀眾將這齣戲與自己生命結合,就是我們最大的得着,也讓我建立了信心。」
這個音樂劇,首次演出時,松哥曾陪伴恩神父上台謝幕,之後就沒有,到第三次重演,李仁港導演看完第一場後,曾對他說:「你不能不謝幕,因為好多觀眾期待你上台。」
「最初,我只從自己的角度作出考慮,我覺得我應該放下個人的顧慮,站出來向觀眾致謝,我要從其他人的角度出發,考慮觀眾的感受才對,這也是我的得着。」自我反省後,他說出心底話。
最後的一場,除了男女主角率領眾演員謝幕,松哥亦緩緩現身台上,他感動落淚,向觀眾及身後的眾人鞠躬致謝。
松哥又提到,「2019年演出時,每次謝幕,我就像書僮般站在恩神父旁邊,伴着他發言,神父在台上所講的每句話,字字珠璣,有如金句,幸好,我們全都拍攝下來。」去年,他已將這些珍貴的片段,交給「生命恩泉」整理剪輯,「他們這個團隊,既有信仰,又認真用心,投放了好多時間、心思,最近才完成錄像,好難得!」
談到未來的方向,松哥指音樂劇製作龐大,資本負擔大,正考慮創作同一素質的輕量「巡迴版」,「有人建議將舞台劇的錄映片段,帶到學校推廣,這個意念,仍有待落實。」他認為,如何將此劇發展下去,將利瑪竇的精神傳遞給更多的朋友,要視乎上天的旨意,還有客觀的環境。
明神宗萬曆年間,利瑪竇創立了「利瑪竇規矩」,這種傳教策略和方式,也得到肯定,但到清康熙時,卻被教廷廢除,引起禮儀之爭……直到1939年,才得到平反。1962年,『梵二』平反了利瑪竇,恩神父來港60多年,到2015年才籌備《利瑪竇》演出,至2019年才正式公演,距離利瑪竇有生之年,已有400多年。
「這個作品,能夠達到什麼效果,可以走得多遠,一切都是上天在成就,我們不用介懷……我們可以等,再等100、200年又何妨!」他道出了瑪竇的啟示。
「Let it happen!正如利瑪竇一樣,他初到澳門時,也是前路茫茫,面對的挫折亦多,但他仍朝着目標,認真地向前行。多年前,他早已播下種子……我們都是播種者,不是收割人。」
恩神父說過,生命就是一個旅程。如果想學習,就要前「行」!
音樂劇《利瑪竇》的演出,也是個悠長的學習之旅。
曲終人未散!
願他們整個團隊,堅守初心,抱持希望,在這個旅程上,尋覓到更多有心人,大家攜手並肩,繼續前行。
我也期待,可以再欣賞到《利瑪竇》登上舞台,看到松哥站在台上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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