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可住與虎識文

觀《中文筆記》所引《游山日記》之二十餘條,獨喜「觀雲」諸條及「向虎化緣」一條。前者非超邁世外者不能有,後者是刺世至深者獨能笑道。

靖安舒夢蘭,以男取婦名,似與父輩經歷相關。又字香叔、香郎,頗香艷,不如其長兄舒慶雲豪氣軒昂,故終生不曾聞達。其津津所道怡恭親王、鎮國公尊禮之隆,大有「裝模做樣,噉名釣譽」之嫌。生平所作,匯成《天香全集》,尤以《白香詞譜》一紙風行。嘉慶八年,游廬山,得《游山日記》十二卷,時人以為甚工,如陽湖惲敬雲「嘆為苦心喻道,識解圓通」,今世所謂「哲理散文」是也。

觀《中文筆記》所引《游山日記》之二十餘條,獨喜「觀雲」諸條及「向虎化緣」一條。前者非超邁世外者不能有,後者是刺世至深者獨能笑道;前者有陶(淵明)意,後者有蒲(松齡)想。如「七月戊子」條:「觀雲。千丈雪芝,萬萬朵映日耀目,山立而不移。脫使有如是一物,塞空常住,我定築菟裘其上,老是鄉也。」此所謂「雲可住」之浪漫想象。又,「已醜」條:「凡雲之心跡性情,皆深悉之。欲作《雲譜》分疏其妙。」雲有心跡乎?雲之性情又如何?舒氏合從深悉,所謂誇飾之語,不外如是也。「朝雲之變化,則閒情妄想也;夜雲之變化,則香衾好夢也。」獨恨《雲譜》之想,終未能落於紙上。

近世體驗美學大家宗白華踵其浪漫,也擬作《雲譜》,以分疏漢雲、唐雲、宋雲。匪特雲可住,且可食可遊戲,合仙人境界與凡塵妙趣於一體。「詞譜」易得,「雲譜」難求,然宗氏與舒氏,終未能成就《雲譜》。所謂「心跡性情」,只在想象之中。後世有愛雲者,必也有作《雲譜》之想者。或合文學家、攝影家、畫家三者之力,借編輯家之巧手佳構,不難得也。

「向虎化緣」條有微諷:「知客師請赴宴,意在化緣。予笑謂:『昔僧攜經及二鈸入山,忽遇虎,以鈸投之,為所食,復投以經,虎大懼而逃,僧以為得佛力也。雌虎見其雄倉皇來歸,問故,雄曰:遇僧,才吃他兩張薄脆,便取出緣簿來矣。』」《朱子語類》百三十八則謂虎識得文字。以此條所諷,非虎識得文字,是虎識得人心。此為舒氏「苦心喻道」之真意所在。如此,則《游山日記》大有可觀處。

龐驚濤